●十五點四十二分
一會後,他淌著汗拎著行李抓著車票(上面油亮亮地印:臺北↓臺中,補位)擠出充滿汗味蒜味檳榔味的張燈結綵的購票櫃檯。喘息過後他鬆手撫平皺縮的票。「今天的客運站倒像臺中那邊的」,他想。臺北沒有一次這麼亂過。如此略帶挑釁意味的念頭一閃即逝,取代的是欣慰與安全。大過年的洶湧人潮中,他成功獲得了返家的專利。
對了,還有榮耀,因為他想起了爸。
爸說,搭客運就要搭這老牌。這老牌好,國營的歷史為它刷上平穩、安全的金漆。爸曾經拍胸脯保證說,他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沒有搭過老牌以外的客運車。「其他那些野雞車,搭了燒死撞死活該!」,嗆出這句話時爸顯得光榮、偏執而老邁。
比如某次北上,他故意不告訴爸,想試試臺中某家公車兼營的國道客運品質。姑且稱它T客運。T客運比老牌便宜不少,近來似乎亟欲振作,企圖掃去臺中公車的惡名,值得一試。
路途還算順利,只有幾個圖像令他不安。T的總站建築在舊市區的窄小馬路邊,排椅總是躺臥下身露出破舊尿布的流浪老婦。若說還有什麼,大概是發車時他透過綠色窗簾再看一次總站,心想留下故鄉的最後一瞥。他看到T的站務人員嘴裡噴灑紅液,大罵。「嘸歡喜就嘜坐啦!」。除了這些狀況,其他倒沒什麼特別。他慣於搭夜車,即將抵達時已經凌晨一點半。車上剩他一個。他希望能多前進幾個路口再停車,圖個方便。他遂與司機交涉。詎料司機直接吐出熱燙的不耐,操著警告的語氣對他猛噴唾沫。說:不要以為我是計程車,給個方便可以,但是有站牌我才願意停。他壓抑滋長的不滿,再問說:那放我在長興街口下?司機啐說,那你現在就給我下去。他不言,轉身下車。幾秒後他對客運遠去的圍繞廢氣的尾部大吼,說公車和計程車都載人,有什麼不一樣,他媽的你這就是在歧視別人。
對於客運的看法,爸對了。他想。
他打了電話給爸,報告他已經順利購票,隨即就要上車。
爸對他影響深遠,每回返家他也都搭客運。他不喜歡火車,他直覺火車像被釘死在地面動彈不得。火車的意象太過僵硬,他不喜歡。他喜歡客運殊途同歸的自由聯想,讓他錯覺以為每次買票搭車都是一趟全新旅程。他愛客運的漂泊的江湖味,尤其搭夜車時望出窗外,景物黑濛濛向後拋擲,他心裡遂長出一個浪子。老牌更是從小就滲透他的生活,就像臺中公園或者珍珠奶茶,再也揮之不去。
但關於爸。
爸與他。
爸與他。
這並不是他喜愛談論的話題。
●十五點四十六分
本來應該上車的。
補位差點就補到他了,都怪新年。
「常態」,他想,異常平靜。下班車在十六點十五分,還有半個小時。
他接到爸的電話,掙扎頃刻才掀開手機蓋接聽。電話質問他坐上車了沒,他答幾句,電話隨即大罵。他曉得時間觀念薄弱從小就是剜不掉的臭疤,然而他酷嗜小小的遲到,一兩分鐘的那種,因為某種角度看來那使他顯得重要更多。此刻話筒瀕臨震碎邊緣,前方好幾個背脊都轉過來偷眼斜瞟,他困惑爸哪撿來那麼多和孩子的冤仇。隨之他聽到某個溫暖的聲音柔聲勸慰爸心平靜氣。是那樣溫暖的聲音。
但他更加厭惡琳婕阿姨。
這個同樣因為客運而出現在家裡的女人。媽死後。
他隨即想起她的出現,他自己也算上一份。
他不想了。不敢想了。不再想了。
還久。他觀察起客運站。
四分之三圓形的建物,包裹住都市最核心的一小塊土壤。他透過無數的背脊和腦勺環視,企圖尋找他留在這邊的一點什麼。自從大學來了臺北,他就在每個安靜的飄雨的夜穿透地底來到此,復穿透月臺與半個臺灣返家。他想起他北上念書前的最後一個家裡的夜晚。很糟糕的一個夜晚,他和每個待在屋裡的人都吵架,整個凌晨呼吸急促地收拾行李。他想起隔天他的腦勺靠上客運帶點煙味的柔軟枕墊時他是無比快活。今天看來當時這一切似乎未曾有過,他要進行同當年全然相反的方向行動。
服務臺。購票區。販賣部。票證處理中心。印有「臺中Taichung」、「中港交流道——朝馬」、「中清交流道——水湳」字樣的壓克力板,以及板後的黃光燈泡。檳榔汁與渣。渾身煙霧的站務人員。
很可怖。人肉集散地。出口與入口。離以及返。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幼稚園中班吧,那時眼睛接收的景物比現在龐大得多。某個下午,他例行的被處罰因為爸心情特別惡劣,多抽了幾下。他趁淚痕未乾,負氣離家,去了剛好在家附近的,老牌客運的臺中總站。一整個下午和晚上他坐在塑膠椅上未曾間斷地揉眼睛。眼皮上推拉推拉。發熱而生長血絲。柱子下的流浪漢及賣口香糖的老婦都沒理他。在打算跟櫃檯大姐姐說,爸爸欺負我所以我要離家出走的那刻,他聽見爸沉重踩響的腳步,急促的呼吸聲。他下意識地轉身就跑,跑進剛好沒人的女廁裡,鎖門。爸咆哮的狠話傳入耳際。他弱小的背斜靠冰涼便池凸出的部分,心裡是異樣的安心。
直到「好膽你就嘜轉來!」的聲音不再鑽進耳廓,他才開門。令他吃驚的是門被反鎖抑或卡死,打不開。更可怖的是客運站已經下班(多年後他仍舊無法理解為什麼下班時間這樣地詭異)。女廁裡的他因為羞恥而不敢叫喊,日光的角度不斷變化,最後他浸泡在黑暗的汁液。
黑暗。瞳孔放大。一切景象褪去了顏色。冷汗滴落在粗糙的磁磚,便斗被背部溫熱得格外畸形,垃圾桶散發的惡臭及體味流轉在皮表的孔洞。
連時間都無法知道,終於他哭嚎。他想起前兩天在便利商店翻到的靈異照片,地縛靈的白色煙霧。場景就是在便斗之上,廁所之內,客運站的一隅。
那天下午,直到深夜。他眼中的血絲、頰上的水痕,從未乾涸消滅。
他無法度量這對精神方面影響多大,或許完全不。畢竟之後的日子裡他刻意遺忘了可怖的經歷,只在每次經過客運站的時候,撩撥起一股淡淡的情感。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他後來聽聞這個心理學名詞時拍案:原來如此!)在客運站和他之間黏著出一股愛意,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個夜裡,客運站奪佔了家的位置。
還會嗎?
趁車還久,他復觀賞掛在每個月臺上的一列燈籠。金漆紅染的燈籠。腦中浮現張藝謀拍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是張藝謀吧?他沒看過。燈籠上書:「萬事如意」、「招財進寶」、「大吉大利」,簽字筆拙劣的黑色撇捺。想必是那些處處橫行咆哮沒什麼水準的站務人員自己塗的吧?嘖嘖,他想。
紅紙。幾張書寫「恭賀新禧」的紅紙,層層疊疊地黏貼於票證處理中心旁方柱的表面。方柱附近曾經發生一齣不歡而散的鬧劇,他自己那時在場。那個凌晨有位大波浪卷髮的小姐要往高雄而末班車剛走。小姐揉爛手上劃有座位的票,不顧一切與站長爭吵。爭吵。音量迅速提高。然後小姐奮猛拉開提袋,倒出畫筆與廣告顏料(敢情她是個繪畫工作者),沾刺了紅色就往柱面上塗塗抹抹,大部分是髒話。當時站內的人都看呆,一旁的他也是。只有站長像是電擊一般衝去拉扯小姐的髮。卷髮沾染紅色顏料,擴散黏附。像是一個被鑿開的頭殼,濺血。
多感人的畫面,一切因客運而起。華麗的潑灑。不可逆的悲哀。
他悄悄撕落底層紅紙的紙角,尋找當日的殘留,即使是一點紅痕也著實令人興奮。新年,見紅總是大吉。並且,這樣間接證明了自己對於史實的參與,客運紀元的大事目擊者。但是期待的柱面卻只裸露一片清潔冰涼的米黃。
清潔冰涼。
匠氣。
專業。
不帶感情。
似乎什麼在驅使他的指尖。他不停地撕,繼續撕。直到整面米黃綻放在方柱上,還不見一點痕跡。隨之他驚覺周遭遞來數隻胡疑的眼,只好困窘地將紅紙塞入回收桶,偽裝自己是個清潔工。他內心控訴:將顏料拭除代表的是抹去曾經激烈的情緒。對他而言這是某種永遠消失的暗示。
的確。聽說那晚小姐紅紅地走出客運站後,永遠消失了。
再找不到了。
成謎。
他們抹去字跡時一併抹去她的存在嗎?
存在可以如此這般隨意修改塗抹嗎?
●十五點四十七分
客運站也在過新年。
最後他的眼光黏著在一個尚顯年輕但略帶鄉土味的車掌小姐的紫紅色背心上。他企圖看破背心,看遍小姐理應晶瑩的背部肌肉。
一股嘔感湧升。多麼虛假的年味啊,多麼虛假。他曾在小時候的某個場合(甚至他不能確定睡或醒)看過一整籃塑膠水果,晶亮的反光。其中蘋果破了小縫,露出並不柔軟的白色塑料填充。當天他一整天都不舒服,塑膠水果籃持續散發塑膠的油腥味。隨之而來的黑夜中他夢見自己和家人溫馨聚餐,桌面擺滿菜餚卻毫無香氣,全都是塑膠模造。家人竟都吃得咂咂作響,他不由得驚懼。他意圖逃離卻被塑膠椅黏得牢牢。黑鍋中半滿慘白的溫涼的塑膠溶液。那或許是湯?他猜。隨即那鍋湯猛然膨脹,像熔岩一般狂暴溢出,頃刻他的身軀被湯淹沒,溶液迅速冰冷凝固,他困在塑膠塊裡像太空人,眼前一片黑暗,甚至連家人的容顏都搆不著。
一個惡心,關於塑膠與家人的夢。
塑膠與家人?
說得真好。
和家人的生活就像塑膠。冰冷堅硬,擺脫不掉。加熱超過某一溫度,還會揮發惡臭氣體與毒物。
好吧,何必如此。
大過年嘛,除夕嘛,客運站總也得做些裝飾。
過年?
這趟旅行目的是回家圍爐年夜飯,他狠狠地想起。他回溯有印象以來家中圍爐過年的景況,其中纏繞了童年大部分不快樂的回憶。
家裡過年沒一次正常的。吵鬧,但就連吵鬧都如此無謂。唯一真切的大概只剩冰冷與窒息。他快上小學的某一年除夕,爸因為他堅決不肯吃一口所謂的長年菜而暴怒,憤將一整鍋菜加上湯潑到他臉上。他已經忘卻當時他為何如此堅持。或許是因為長年菜苦味很重的關係?還是他想留點胃的空間攝取那些小時候認為好吃無人比的菜餚,比如滷蛋豬腳之類的?他只記得爸像潑出一鍋尷尬,桌上其他親戚全部怔住,安靜。他只記得他的髮絲浸泡在熱燙黏膩的油湯中,瀏海和綠得惡心的菜莖一同垂掛前額。面頰滑下溫度奇高的液體,他試圖揩去,卻發現淚水早已和浮油混合為一。
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自己失控的手指,刺入滾沸的另一鍋筍乾豬腳中,撈起一顆圓潤的蛋,瘋也似地擲向爸。一次熱鬧但悲哀的年夜,他追想。
熱鬧但悲哀。是誰?
是客運站嗎?
●十五點五十三分
某位他注意很久的站務員走來。站務員從他進車站以來不斷打量他。
站務員拍他的肩。他直覺是誰開的玩笑,臉色嚴峻轉過身去。
他發覺那是阿德,國中同班同學。
他還是白目國中生的時候,成績優秀。優秀而白目。大概是段考贏過第二名三十分的那種。至於阿德,阿德是班上的大哥,典型的流氓。奇怪的是他很得阿德和他小弟們的人緣,大家都喜歡他。倒也不全因為他偶爾讓他們複製作業,抑或考試時將卷子斜放桌邊,然後閉眼假昧的緣故。很可能是因為他上道吧,他猜。他也愛玩,總是跟隨阿德他們在放學的瞬間衝入網咖(好像叫「戰略高手」?)包檯幾個小時,或是和他們一同走過舊市區陰溼的巷道,抵達煙霧繚繞的撞球館,雖然不論線上遊戲抑或撞球他都只有被取笑的份。另一個片段是:他和阿德雙車並行騎腳踏車回家,沿路討論班上那個據說是懷孕休學的女同學。
現在甚至還沒開口,他心裡就湧出一灘悲傷。
即將離開學校時他們去考基測。基測是他人生中首次嚴厲競爭。成績發佈前一天,他夢到自己和同學變成毒蟲。形軀蠕動。顏色鮮艷。長滿倒刺。劇毒的黃綠唾液。家長老師並不驚惶,將他們倒入一個華麗的容器,教唆他們自相殘殺,然後吆喝下注。他不得不咬碎好友們的頸脊,噴射他的毒液。
是蠱嗎?
蠱。一個自外貌到內涵都恐怖的字。
夢的最後他是勝者。傷痕累累,幾乎倒下。爸的聲音自容器外傳來。
這個夢暗示性地特別凸顯爸的臉。興奮,驕傲,嗜血。
隔天。阿德不知打哪來的消息,神秘地對他說,知道他的分數。他當然不信。成績單還沒下來,擲茭也沒那麼準。阿德說他考了二八七分,滿分三百。他噗嗤一聲笑,說,哭爸喔。他知曉自己的能耐,這種分數下輩子才是他的。他與阿德賭一百塊。
用餐時間到了。導師揮舞手中油印的一疊成績單衝進教室,大喊:生死簿到!他衝去搶下自己那張。油墨打印出二、八、七三個阿拉伯數字,紙張微偏就會興奮地反光。狂喜之餘他心悅誠服,掏出一百塊鈔送到阿德手上。當時他並沒問阿德拿下幾分,也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痞臉上難得出現的心虛笑容。
畢業後他通過考試,進入一中讀書。三年過去他復通過考試,核准就讀臺北好的大學。阿德去了某間職校。而後發生什麼事他完全不知情。他與阿德畢業後到目前為止再沒聯絡。只有某次中部地區高中職聯合籃賽,比賽借用一中操場。他被加油聲吵得讀不下書,晃進操場看看在搞什麼鬼。他看見阿德披著他們學校的球衣在場上虎虎生風,對一中校隊架拐子噴髒話。他熱情向前招呼阿德,阿德回說:好久不見。自那之後,他曉得阿德和他的世界再不是同一個了。
他察覺自己自認為越爬越高,比別人看得更遠擁有更多。但實情是他不過是隻毒蟲。爬過層層疊疊的眾多容器,毒害容器內的眾多敵手。到最後他更顯蠻橫,容器也越形冰冷。最後一個容器裡,包括他在內的毒蟲們明白大家同等劇毒,明白同歸於盡的危險可能。所以他們約定不再戰鬥亦不交談,各自結蛹。他沒有朋友。容器黑暗而冰冷。他懷念那些陽光下的,白目的,有阿德的日子。
當年他們買了相同車票,抵達相同學校;隨後他們買了各自不同的票,畢業後搭上不同客運離開。他抵達了臺北。一個只適合香菇居住的城市。阿德的客運似乎發生故障,他還留在臺中,留在客運站裡。
生命自我實驗的,沒有回程的客運。
現在因為客運他們再度相聚。他覺得他開始有些依賴客運了,大概就像大使館視為領土延伸這樣的道理。
他問阿德:你當年是怎麼知道我分數的?
阿德仍不答。只說自己已經退伍,準備和女友結婚。我還沒當過兵,甚至還沒有過初戀呢,他想。
阿德得意地說,客運站的新年佈置是他動員下屬傾力完成的。現在遇到他這個老同學,想聽聽他的意見。他很清楚阿德想聽什麼,隨口稱讚幾句。阿德說,哪裡哪裡。他為阿德失去的流氓習氣和國中時代悲傷。
話題不知為何又談到爸。阿德說,你爸很上道啊。我羨慕你,有你爸這種爸爸。他大喊:屁啦,最好是。
他回憶國中時期爸不知吃錯什麼藥,積極介入班上活動。一會計劃辦個班遊,一會打算號召個家長會。他那時非常憤怒,氣爸不懂他的感受。他痛恨生活圈子的撞擊,比如班級與家庭,那造成相處態度的不調和,甚至難堪碎裂。他更痛恨爸的剛愎,讓他毫無置喙空間。他只能隱忍,直到某次爸逼他一同出席班級座談,聽爸炫耀他投身班級事務的熱情態度。那次座談他再也忍受不住,進行到中途他一語不發地離席。爸提高聲音叫了幾次他的名字而他並不搭理。不久爸追出來,也是一語不發,一語不發地甩他一個巴掌。隨即怒吼炸破他的耳,爸吼說早就知道他不配合,自己不要一個這麼不配合的兒子。
他的存在意義在於抗拒對爸的配合,阿德並不知道這點。他想。
阿德再拍他的肩,說道後會有期。
阿德走遠。
●十五點五十九分
他終究勇敢思索一件事和一個夢。
同樣是國中。某天他不知是發神經抑是發豪想,打算嘗試自己隻身搭客運上臺北。對那個年齡的他而言,這已經算是媲美三寶下西洋的壯舉。一切都很順利直到他迷路在鬼打牆般的車站地下街。他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相信自己已經被鎖入所謂的鎖妖塔裡。
鎖妖塔是他國中時代極紅的某款角色扮演遊戲裡的一個魔域,出了名的難破,還有傳聞軟體公司特地隱藏了一至數個特殊魔王和究極寶藏在其中一條死路的某個角度之中。自從他花了一整個月都無法成功逃離那裡,現實世界中他就對迷宮以及迷路就深感恐懼。幸好車站地下街並不難破,一個年輕女人路過,問了爸的手機號碼,從她的電話撥打給爸(他自己則直到高三快畢業才真正擁有手機)。他覺得女人真正(那時毛沒長齊的小鬼總愛輕佻而又淫猥地讚嘆:「她好正!」)。她跟他說爸希望他盡快回家而她和爸聊得愉快,因而她將與他一同搭乘客運,安全地送他回家。到目前為止何等怪異而他竟未察覺,甚至連女人為何如此空閒都沒有問個清楚。她與他就這樣再度搭乘客運一同返家,票根與他目前手中握的「臺北↓臺中,補位」完全沒有差別。
她和爸見了面。她帶爸喝咖啡,爸帶她點熱炒。
她從他的她變成爸的她。媽剛死不久。
某個下午學校出借教室作為考場,放假半天。他回家,看到爸和她翻在床上相互扭轉,發出近似啜泣的呻吟聲。他的視角只能看到爸的背。
她的臉自爸的肩下探出,恰和他的瞳孔對上。
他初次發現,一直以來溫柔的她,也噴刺得出這麼凶狠劇毒的眼神。
因此他討厭她,琳婕阿姨。
爸的琳婕阿姨。
至於一個夢,那就簡單得多,甚至還大快人心。至少大快他的心。
他在夢裡看見一隻兔子,當然這很可能是當時他準備考大學,每天妄想開滿杜鵑的椰林大道引發精神耗弱所致。但不只這樣。
他從小就愛漂泊,至少是愛漂泊的精神感,所以他愛客運。他也愛兔子,因為他猜兔子可以跑很遠,可以跑到最想遊歷的臺北。媽也好喜歡兔子,幼稚園的某天她從市場買了隻棕白色的回來,漂亮的男兔子。她和他為牠取名為「瑞克」,後來音發歪了變成類似「Ranko」的單字。Ranko長得又胖又溫熱,還異常禮貌,甚至總會自己跑進廁所大號,完全不用操煩。媽因此得意。至於他最覺得窩心的還是Ranko會在熄燈的瞬間奔跑跳上他的通舖墊被,他理順牠的輕軟的毛,兩個一起沉沉睡去。某個新年他帶Ranko回爸的老家,那邊草皮青翠得漂亮。爸拿以前關雞的鐵絲籠,扣在地面鐘形的那種,把Ranko扣在草皮的一處,他們就上館子去了。結果回來的時候牠氣若游絲,正午的大太陽曬得牠嚴重脫水。他傷心欲絕,哭求爸趕緊將牠送往動物醫院。爸拒絕了,狠狠將他鎖在門裡,告訴他睡個午覺,什麼事都沒了。當他滿臉淚痕地從床上起身,推開門尋找Ranko,牠不知去向。他看到牠的最後一眼是門縫中牠急促微弱起伏的棕白色塊的肚腹。
爸,你無心將牠推入地獄,卻又拒絕垂下救命的蛛絲。我恨你。他想。
他在夢裡看見一隻兔子。他目睹牠越長越大,越長越大,最後變化成一輛長滿了毛的白色客運。肉身兔車。車體上粗大的血管清晰可見,他伸手撫觸,感受血液衝撞的力道。整輛車左右蠕動,前方是巨大的兔頭。他透過皮膜包覆的車窗窺視內部的景況,赫然發現爸昏昏沉沉地僵坐其中。兔頭此刻緩緩轉向,向他咧出一個巨大而鮮紅的微笑。夢的最後場景:兔肉客運終於載走了爸,不知道到哪去了。他站在原處,大聲叫好。
好一輛兔肉客運,由爸最喜歡和最厭惡的物事交媾而成。
但是好惡心的夢。
●十六點零四分
還剩十分鐘吧。
他託後頭一位老師模樣的男士暫時看管行李,自己衝到販賣部買瓶飲料。販賣部的小姐真漂亮,他想。他有些感傷,自己畢竟過了對女生粗糙地評頭論足並喊「幹,她爆正!」的年紀了啊。
他遞交一張大鈔,小姐遞交飲料,兩人找錢。
小姐微帶驚慌的提醒後,他發現他的指尖呈現異常紅豔的態樣。不明所以。頓時他略為暈眩。
是紅筆畫到嗎?
還是沒來由的受傷流血?
可是並不痛呀?
他想起十幾分鐘前的事情。隨即他拋下零鈔零錢以及飲料,再度奔向回收桶。
紅紙仍在。他伸出手指觸撫紙面,確實更為紅豔動人。紙張竟然如此易於掉色。臺北真是太溼了。
他回到販賣部拿取錢及飲料。一種想法在他心中發生。
他再度返回票證處理中心旁的方柱前面。他將手指貼上清潔冰涼的米黃柱面,然後拖曳。拖曳。一條長長的紅蛇突兀地現身。
米黃上的紅豔。冰涼中的火熱。
大波浪卷髮小姐被抹去了存在。他現在則藉由相同手段,強調他本身的存在。
一點一橫長。存在。撇捺。存在。
存在感油然而生。他體會他與客運站的互動。爸厭惡他的存在,而他只不過是在找個承認他存在的地方。或許合而為一。
服務臺。購票區。販賣部。大紅燈籠。一切的新年佈景變得更真切有味了。
●十六點十四分
四通未接來電,都是爸的。他不接。
然後一封未讀簡訊,爸的。
爸的爸的都是爸的。媽的不煩啊?他想。
打開簡訊,爸的文字刺破他的瞳。這樣的字眼他生平從未見過。
剛才那一位車掌小姐,就是有些鄉土味的、他揣測擁有晶瑩背肌的那位。她轉過頭來,他的視線恰好與她交會。她眼神移動若無其事,然而他確定她有甜笑一下。
紫紅色背心。
晶瑩透亮。
笑容。
張燈結綵。
新年應當如此。
剩一分鐘了,他抓起行李。
●十六點十五分
他抓起行李,走出月臺。他和人潮逆向而行。他決定拒絕回家了。
他要留下來,留在客運站。留在客運站過新年。
幼時的女廁。囚禁。存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所有像是瞬間解開了答案。
比起家裡的爸和琳婕阿姨,他期待客運站給他一個真正的年。比起爸和阿姨,客運站更顯真實。
好一個真正的年,真正的客運新年。他想。提著行李,他向客運站深處的一排長椅走去。廣播適時放出嘈雜的賀年音樂,女聲說道:「……本客運感謝您的愛用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