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復又重返這棟大樓,因你心底浮湧起一灘無法揮發的困惑。潛隱的知覺暗示你,你所擁有的某樣重要物事遺落於大樓裡。你非得尋回,否則你晝夜無法安然。

  雖然你離去已達兩年之久。

  大樓似有未知的魔性。你遂南下,重返臺中,重返這棟大樓。

  大樓矗立於一中商圈。一中商圈,那是你熟的了。你的高中年代於此處消磨殆盡。每入夜,攤販店舖如服食興奮劑般漸達高潮。三民路。太平路。一中街。育才街。尊賢街。五色十色的光彩填滿道路線條。雞排。珍奶。綠豆沙。吊飾。網咖。參考書。空氣被燠熱的不安擾動,對流的影痕映照於遊客的容顏。

  大樓卻巍巍地,不動。聖地一般,接受來者朝拜。花崗外牆髒汙不堪,恐怕是因為經年累月承受夜市烏煙瘴氣的關係。大樓的窗戶已經失去原初的作用,不是厚玻璃封死,就是赤裸裸地拿來廣告:湯某英文、陳某物理、留某某數學。一點也不害臊,一點也不。

  你穿透一中街滾沸的人潮,邁步踏入大樓,踏入一樓的電梯走廊,瞅了瞅牆上你自己的名字。

  返抵此處乃為了尋找,所以你並不如同當年一般擠入汗腺發達的電梯,選擇轉進走廊兩側的樓梯。

  樓梯實在老舊失修。泡棉材質的牆壁,四處皆是破洞折損,一如花之綻放。自破洞望入,你睹見黑洞洞的一片。壁紙除了因久未更換而發黃,還打印有許多鞋痕,甚至離譜到連近天花板處都有。又及許多「名師」的宣傳海報:已過季的未過季的、已倒閉的未倒閉的。宣傳海報旁邊通常是來路不明的街頭風格塗鴉,不知打哪來的傢伙吃飽沒事亂來。甚至有直接塗在海報上「名師」肥胖的臉的,異常諷刺。而樓梯間的氣息怕是大樓裡最混濁的,混入了汗味(來自趕不上電梯而氣急敗壞狂奔上樓的學生)、霉味(或者乃由壁上的破孔瀰漫而出)、雞排味(一中街的名產),以及某種無以名狀的腥臊。

  腥臊而無以名狀?

  或者那與你打算尋回的有關?

˙

  樓梯運送大臺中不同色澤樣態的高中制服,年年未有更易。你曾經也從屬其一。

  臺北南陽街怕還比不上呢。

  臺中一樓足矣。

  遺落的物事。究竟是什麼呢?你想。

  或者,究竟遺落於哪個孔洞之中?

  所謂孔洞。樓梯通往眾多的出口,一個出口就是一個孔洞。如同養殖場的渠道將水放流至各個養殖池塘,樓梯將學生放流至各個教室。隨之而來的是養殖業者/補教業者日以繼夜的飼養餵食。業者精準地算計,算計投放哪種飼料/講義題庫,學生會長得最快。重量暴增,外表光鮮,內裡一概不管。賣得好價錢最是要緊。你與你的同學,你的學長學弟學姊學妹,都曾經/目前/將要成為裡頭的魚苗。幸運的,暴長之後碩大圓肥賣相奇佳,業者將你們賣給聯考,賣了個好價錢,依照高低優劣而有榜首、榜眼、探花等等稱謂,倒有點像全國冠軍茶賽。

  但你已非以往的魚苗。你已長大成人,今日你是回來尋找你的遺落。因此你自一樓出發,緩慢向上搜索。你的細心瀕臨強迫症的境界,連地上的空杯紙屑也不曾放過。你拾起它們,若是空杯則裡裡外外檢查一遍,若是紙屑則攤展開來讀個分明。你的腦袋同步運轉,索求任何可能的跡象。好幾次,你差點被身旁飛奔而過準備趕課的學弟學妹撞翻在地。然你仍鍥而不捨,一級一級踏上。

  上樓的過程中,你想起關於大樓,你親眼見過的、經歷過的、聽說過的種種光景。

  每個孔洞都散發強烈清涼的冷氣,因那是最為舒適的補習環境。於不同樓層清涼舒適的環境裡,都龜縮著一位老師,那層樓的王。王與王之間相互敵對卻未敢實體叫囂械鬥,故你以龜縮稱之。

  王的周邊必然跟隨許多荒誕不經卻又金光亮閃的傳言。比如某層你曾經試聽過的英文老師,單一年級可以開到七、八班,學生多達兩千。設備絕對頂級,有國外原裝進口的視聽屏幕。對比起高幾層樓的另一位教課教到注射營養針的老師,他上起課來異常輕鬆,唸唸口訣搞搞笑即能博得滿堂暴動般的歡心。同學之間遂有如此說法:這位老師家裡請了位菲傭。菲傭心懷不軌,暗地竊取老師家裡現金。短短幾個月,四十萬不翼而飛。老師趕到派出所處裡,知曉菲傭已還不回錢時,只淡淡地不置可否,打了幾個哈哈,最後不了了之。於是你的同學嘆服之際,只得開始幻想,幻想日後自己也來從事這樣金潮擋不住的事業。

  又比如另一層某位教數學的老師。這位老師年齡約當三十五、六,然而駐顏有術,看來大概只有二十幾歲。他以極有個性而聞名,你曾親眼見過他當場將兩位無心課堂,卿卿我我的同學趕出教室。你永遠忘不了他傲氣橫飛的怒意:「不想上課就給我出去!出去啊!他馬的。」,以及兩位同學於幾百人眾目睽睽下,羞愧已極的狼狽模樣。

  再比如一位曾經於你上高中前幾年稱霸臺中的數學名師。於他退隱(傳言紛雜不一,有說玩股票玩到破產的,有說投資失敗的,有說癌症末期的,有說與學生發生親密關係被同業揭發的)之前,各種似乎荒唐,實則真確的事蹟已流轉於眾多學長之口。某年的某堂課上,這位老師心情出奇的好,遂於同學正確回答問題後,卸下腕上勞力士金表相贈,轟動臺中補教界。另一年,因為一中夜市火災,周邊區域大斷電,大樓自然也在其中。老師遂包下太平路麥當勞的一整層樓,隨後宣佈:只要是他的學生,免費吃到飽。據說他當時的面容落落大方,笑意與豪氣並存。

  大樓就是這樣的地方。

  現金自八荒六合湧入。他們將飼料分門別類(國文/英文/數學/物理/化學/生物),隨後堆滿笑容,以紙箱收集鈔票。老師之後是名師,名師之後是權威,權威之後是泰斗。他們嘻笑怒罵,建立屬於個人的領袖崇拜。一切戲劇與荒謬皆於此滋生。

˙

  荒謬。說到荒謬。現在你已抵達五樓,五樓是一家英文補習班。你竭力回想荒謬與遺落的關聯。

  有關嗎?

你遺落了什麼在荒謬裡?

  荒謬,比如同樓操戈就極其荒謬。

  大樓外觀可以十分安和樂利,大樓內部卻是烽火連天。你回憶《莊子》裡的寓言:蝸角之爭。大樓就是中臺灣補教的核心重地,各個樓層的補習班存在高度競爭的殘酷關係。因為處所緊密相鄰,摩擦生熱的機會更大了。匿名信。間諜。偷錄音。算人頭。他地幾乎絕跡的競爭手段,於此尤其盛熾。他地的匿名信往往將攻擊對象的人名打馬賽克,比如李X、高X、劉XX;大樓免了,才不用如此麻煩。大樓裡的匿名信直接以幾樓幾樓代稱,七樓、九樓之類的,多麼省事。

  在你還是小高一的時候,你也曾收過一封,內容乃辱罵某樓的英文名師為「學棍」,與專事斂財的神棍相提並論。當時你非常興奮,因為聽聞他人經驗,自不如親身體驗補教界刀刀入骨、見血封喉的攻防。但你始終未能曉悟者是:攻擊來源與攻擊對象往往僅隔薄薄一層樓板,每日上下班抑或午休買午餐時必會碰頭。那麼,你不懂,雙方如何應付極端難堪的尷尬?

  並且,互相詆毀攻擊的,往往都是一方的傳說,往往學生分別服膺其下。因此攻防之間,通常順便拉攏學生參戰,導致原本於學校是好同學的也分流分派。初時乃開玩笑沒錯,末了有些人便認真起來,擁戴自己的「明師」,對他人出言不遜,譏刺其盲目選擇,瞎了狗眼等等。

  你想,何必呢?

˙

  七樓與八樓本是同一家,兩三年前八樓老師宣佈獨立,當起老闆來了。

你層層而上,現在你立於七樓與八樓之間樓梯的轉角。你仍無法推求你於大樓裡遺落了何種物事。

  你遂開始回想,高中三年的補習日子裡,有沒有什麼事情還沒解決的。或者,有沒有曾經於大樓裡遺失什麼,隨後逐漸淡忘的。

  比如剛升高三那一陣子,你因瘋狂著迷崇拜某位英文名師,遂號召班上同學奔赴門下,一同前往補習。某方面是因為你與該補習班算是熟的,做個人情給他們也好。另方面乃因為介紹費的誘惑,舊生只要介紹一人即可領取一千元,不無小補嘛。你發揮簡直可以勝任直銷業務的唇舌,以自己亮麗的英文科考試成績作見證,終於招募超過二十人,使補習該師的英文於班上蔚成一股時尚潮流。

  劃位的憑證是收據。你心底清楚得很,該名師學生數以千計,劃位絕對是鏖戰一場。勢必得提早於當天清晨排隊。你遂向外宿的同學借了宿舍。宿舍位於一中街區,地理位置絕對優異。你信心滿滿。

  劃位當天的清晨六點,你自同學床舖驚起,慶祝自己並未睡過頭。你於附近隨意買個早餐,炒麵豆芽油豆腐加甜辣醬之類的。你於大樓外的廣場感受前所未有的清新。你幾乎沒有於這麼早的時候來到一中街過,頂多早上七點半來校上學吧,但那時早已人聲鼎沸了。清晨六點的一中街與大樓清洗夜晚的喧囂濃重,氣味尤其透明。你未敢於廣場停留過久,趕緊自樓梯奔上名師的樓層。非常好,空無一人,尚未有人前往等待。甚至連佔位用的提包矮凳都沒有現身。

  你感到非常榮譽,身為名師門下第一人。

  你抵達補習班門口,門口緊閉,工作人員都還沒上班呢。於門口你坐下,坐在地上,安安穩穩佔據第一名的位置。你吃早餐。吃完。過了五分鐘,第二名就來了。一位看來是「孝子」典範的太太。

  關於劃位,你也算經驗老到的了。你什麼都不怕,就算劃位時間是凌晨三點也不怕。反正你年輕。年輕的身體是不怕折磨的。帶疊報紙,大樓裡打個地鋪,輕鬆寫意。但你唯一怕的就是太太們。嗓門帶勁饒不講理的太太們。整群著了魔洗了腦全身細胞都只為小孩運轉的太太們。她們簡直是神風劃位隊,不顧一切就是要前擠,前擠,再前擠。不滿意就吵。補習班沒有提供休息區域,吵。沒有飲水招待,吵。劃不到第七排高起來視野最優的座位,吵。排隊排太長,吵。排隊排太晚,吵。總之若有稍微不利的地方,大吵特吵。除了吵,還有叫記者。叫記者一起來吵。若她們期望得到滿足,順利劃到(或者,「談」到)最最優勢的席位,不吵了。太太們將會一臉得勝的笑容,睥睨尚未或者不能得償其願者,一邊與補習班班導閒聊,且無意間放大音量,讓在場眾人知曉她的謙虛:雖然她兒子國中基測差三分就滿分、高一學期成績全校第二名,或者中投區聯合模擬考總排名第四,然她仍不以為意,並感到十分奇怪,明明兒子沒怎麼在念書的。

  遇到太太們,你是怕了。

  然而今天不同。

  工作人員來了,拉開鐵門準備上班。他們發送號碼牌予欲劃位者,你手裡那張以廉價原子筆寫出:1。

  你終於不必枯坐,可以活動了。你奪取的最優選擇權已然獲得保證。

  你刻意自背包裡取出全班二十幾張收據,點出聲來:一,二,三,……。沒錯,張數對了。一次劃二十幾個位置,真壯觀。

  擁有二號號碼牌的太太,她臉都綠了。你保持勝利姿態,散步去了。

  法定劃位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你於一中街飽餐一頓後,閒適步上樓梯,返回補習班。約當一點四十五分,準備劃位的都到齊了。真正波瀾壯闊的大場景。人龍。人龍。人人人人人人龍。人龍轉個彎進樓梯,迂迴延伸到下面數層了。

  大教室的門口是人龍的起首。大教室內,工作人員嚴陣以待,就要開始劃位。你意態舒徐,輕喊個幾聲借過,展示著號碼牌,來到人龍起首,二號太太所在。你說:不好意思,然後臉不紅氣不喘立定於她的前面。滿場暗添妒毒的眼光射來。你以毒攻毒,報眾人以微笑。

  胖主任一聲令下,劃位開始。

  你昂首步入教室。第一關:填報名單。事先你已問清二十幾個同學的資料,只要抄上去就好。你遂書寫,輕鬆愜意地。反正排第一個又是報名大戶,我老大嘛。

  但此時。此時?

  此時你見到二號太太步入教室,填報名單,步入劃位區,劃位完成。隨後是三號、四號、五號,步入教室,填報名單,步入劃位區,劃位完成。他們僅有一兩張收據,所以很快。

  憑什麼!

  你胸中像爆炸一般,血塊血泡沸騰起來。但此時你僅能忍,忍著潦草填完二十幾張報名單。否則很快地,六號、七號、八號就要進來。

  填完報名單,你走向劃位區,憂憤不安。一看,果然第七排高起來的黃金區域,好幾個空格早被槓去了。你忍住奪眶的淚,將二十幾張收據及報名單甩在桌上。手指顫抖,你選擇第十排高起來。你被迫後退三排。

  走出大教室,你再無法忍耐。顧不著與補習班的交情,你拍桌罵,哭叫。你問櫃檯小姐:請問啊,我不是第一個嗎?為什麼後面傢伙可以一起進來?小姐答:真的對不起,我們是一次放五個號碼進來。你哭喊:你們怎麼考慮的啊?那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不就一樣了嗎?那我這麼辛苦搶第一算是屁嗎?

  兩三個工作人員前來安撫。胖主任只瞅了一眼,繼續與家長聊天。二號太太走過你身邊,嘴角微笑。

  末了你累,不想再爭。你於是拭淚,簡單收拾,轉身離開。臨去前你再看一眼櫃檯。櫃檯像是什麼也沒發生,如往常般專業。

  這次差錯的記憶日後你緩緩淡忘,然仍於心頭留下輕輕的劃傷。與補習班的交情,有不如無。

  是這次事件沒有解決,這次差錯的傷沒有癒合,以致你產生無以名狀的遺落感嗎?

˙

  噢,櫃檯。

  或者也有可能,失落於櫃檯?

  三年你看盡大樓裡各種風景。當然,包括那次劃位的差錯。你深能體會,所謂櫃檯。

  當然可能過於誇大了。但同學間,勢利一向是櫃檯的表徵。所有談論補習的話題裡,最常有的即是抱怨工作人員對自己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如死狗放水流;同時卻對那個資優班第一名的同學呵護備至,無時無刻不關心,似乎就要認了乾媽乾兒子。而你亦體會深刻。你不過是時來運轉,大考考得驚世地高,成為一匹大黑馬,補習班上上下下就突然認識你了。甚至像是良師摯友,愛與付出,整層樓貼滿你的名字。原本,原本他們哪知道你誰啊?

  然你仍願相信,人無法棄絕天性的溫潤慈悲。

  比如高三另一次化學名師的劃位。

  彼次劃位幾乎更為瘋狂,瀕臨暴動邊緣,可能因為一中女中自然組掛帥的緣故吧。公佈早上九點劃位,人潮自前日晚間九點開始累積。眾人攜帶睡袋,家長代為劃位的攜帶報紙,本人親自劃位的攜帶漫畫、撲克牌。大家都打算於走廊過夜抗戰了。補習班勸說無效,頗為無奈。應眾人要求,補習班開了位於頂樓的一間空教室,提供休息的空間。

  凌晨四點,教室半明半暗。前半部燈是亮的,學生集體於講臺打牌,橋牌、大老二、血腥九九,略有倦容。後半部燈是暗的,家長全數不支,趴伏於平日學生上課用的白鐵桌椅沉沉睡去,時而因太不舒適而身軀擾動。場景奇異如斯,你永遠無法忘卻。

  你看到有人拍照。一位家長所為。動作雖然小,留守的工作人員仍舊注意到了。她即刻起身,朝拍照者走去。

  你猜測那是間諜。拍照,然後宣傳該名師之不人道,只顧賺錢、罔顧同學安危。所以,她是要抓間諜囉?你暗自期待隨後而來的精彩劇情。

  你認識這位工作人員。或者說,你微微厭惡她。她算是這補習班行政的頭頭,個性一向堅硬。某次她於櫃檯內對電話大聲咆哮。又某次,她警告同學,上課講話屢勸不聽,退學。抓間諜乃她的老專業了。最有看頭的一次是:她當著數百人的面前將間諜揪出,沒有查證,直接扭上臺痛斥。之後她摔碎間諜的錄音筆,隨之直接扭送雇用間諜的補習班,吼:「這是你們的人吧!滾!給我滾!」。這回又是抓到間諜,又在這種十足令人煩躁的不寐時刻,她絕對是要好好飆一飆的了。

  但她這次直接哭了出來。她嗚咽著說:拜託你,真的拜託你,可以不要這樣嗎?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

  她只有哭,再沒別的了。為什麼?

  你走近她的座位,發現桌上擺了幾朵蓮花。金紙折成的蓮花,喪事要的。其中幾朵已經完成,有一朵摺到一半,想來是她離座前正在摺的。旁邊的高椅上散落一疊金紙,準備拿來折蓮花。

  一瞬間你曉悟了。櫃檯、工作人員,原本蠻橫勢利的他們也有脆弱的一面。更好的猜想是:蠻橫勢利等等也只是一種面具抑或防護,乃他們面對大樓裡險惡的戰爭所不得不然。面對工作以外,比如生命,面具、防護終究是要卸下的。他們或者也很無奈。就像堪憐的非洲動亂,臨到戰爭的時刻,即便小孩,也要提槍上陣啊。

˙

  八樓半,你有些煩躁。快要抵達九樓了,整整找尋九個樓層,心底的疑惑沒有消解,反而越趨深邃。

你又想起一個無用的夢。

  大概高二的時候,那時你對大樓的反感達於頂峰。你做了夢。夢裡,大樓成為活體。牆壁四面都是肉壁,時而緩緩蠕動;電梯的升降源於括約肌的收縮。所有名師皆受大樓這個巨怪控制。老師搖搖晃晃走出,教完後的片刻即被吸入牆裡。櫃檯人員全體被消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肉塊,伸出血管要錢。夢的最後,你與同學逃出大樓。回頭望去,大樓原本封死的窗戶竟然咧成巨大可怖的笑臉。

  無用而十足惡心的夢。

  惡心到連僅僅回憶都想吐。

  你爬赴九樓。兩個塑膠垃圾桶放置於走廊入口。一個橘色一個藍色,堆滿沒有分類的垃圾。空塑膠杯、未空的塑膠便當盒,有些看似就要滾落下來。

  你湊近。你想要咳個幾回,消除惡心的感覺。遂劇烈咳嗽,最後也並沒有嘔出什麼來,僅僅一些清水而已。

  你聞到垃圾桶發散的氣味。腥臊而無以名狀。

  腥臊而無以名狀?

  是暗示嗎?

˙

  現在你踏上了十樓。

  似乎暗示是真切的,並且越趨強烈。

  你直覺在此處。遺落的物事,就在此處。

  你與十樓的感情大概要算是與大樓所有補習班裡最深刻的。雖然放榜後,他們也遮掩不住前倨後恭的容顏。但你仍十分感激,因你的數學要算是十樓救起來的。放榜了,你於十樓成了名人、黑馬表率,名師也親切與你聊天。放榜後,他們於十樓牆壁、一樓電梯旁大大張貼你的名字:狂賀!傲視群倫,再創佳績!你撫摸壓克力板打光的榜單,虛榮起來。

  你步入十樓。班主任微笑歡迎。名師恰自休息室走出,看到你,與你打了招呼。你告訴主任:似乎有東西掉在你們這裡了。主任有點驚訝,因為你畢業早已兩年。然他沒問下去,讓你自己到每間教室找找。你說謝謝,主任拍拍你的肩。

  三間教室搜索過了,剩下最後一間。你不氣餒,反倒有縮小範圍的快意。種種跡象都指向這裡了。

  這間教室留有你最濃重的記憶。三年來你於裡面聽課。數學成績不好的你,往往體察到種種挫折與羞辱。

  不自覺間,你已走向左前角落的一個位置。那是你慣坐的位置,你熟悉周邊的種種。位置旁即是窗簾。窗簾底下乃是補習班的暗櫃,放些過期講義之類的。因為沒有上鎖,學生也可自行開啟。

  關於遺落的物事,你瞬間全部想起。

  高三最後一次模擬考,距離大考僅剩三個月了。那時你的數學程度已有顯著提昇。你遂志得意滿,準備把握最後一次的模考,擴張自己的信心,優雅地迎接大考。但是。但是於答題時,你犯下種種致命錯誤,你自己並未發現,仍然自我感覺良好。成績公佈,你的名次跌落至後百分之二十五。補習班的班導看看成績單,隨口安慰兩句,說了幾聲加油。隨之她轉頭,繼續與資優班第一名的同學聊天笑鬧。

  頓時你受到強烈侮辱。本來你已買好蒸餃當午餐,但你過於憤怒,拒絕進食。你回到座位上,打開補習班的暗櫃,將整盒蒸餃連同模考成績單放到裡面。算是誓言,算是詛咒。

  兩年後,現在你重新坐上熟悉的位置。打開暗櫃,拿出成績單與蒸餃。

  再度閱讀了成績單,你為兩年前的幼稚感到些許可笑。如今你也算衣錦榮歸,過去一切不愉快早成雲煙。

  開啟那盒蒸餃。連醬汁的包裝都完好如初,未曾打開。

  誓言已經達成,咒詛不必存在。你感覺,你必須食用蒸餃。一方面完成當年因憤怒而中斷的午餐任務,一方面消解咒詛。如此才算完滿。

  蒸餃的形貌樣態再也不是重點了,既然橫豎要吃。你閉眼咬牙,吃。然而鼻子無法停止呼吸,你深刻為其氣味衝擊。

  是了。腥臊而無以名狀。

  一會後你食畢,於教室休息。準備上課的學弟學妹陸續進入教室,手裡拿著他們的午餐。某個學弟於你左前方就坐,開啟他的便當盒,裡頭赫然是全然相同的蒸餃。唯一不同者是,你蒸餃的新鮮已遺落於兩年前,他的蒸餃正新鮮。

  你忽然感到無以復加的惡心與悲傷。

  中臺灣的高中學生集體膜拜這棟大樓。假日一整天,他們輪流崇拜不同樓層的王,補完英文,走個樓梯繼續補數學。整天浸泡於養殖池塘裡,近乎狂熱的宗教儀式。

  原本你是慶幸的,慶幸自己已經清醒過來,跳脫那樣可怖的宗教狂熱。但此刻你想,狂熱的日子不必費心思考計畫,倒也樂得輕鬆愜意。更何況,狂熱的日子交疊你的高中時光,表徵你的年輕。這就是那三年的生活啊,大樓惡狠狠植入其中,光怪陸離,些許苦悶,些許混濁,些許明亮。無論愉快不愉快,都已盡皆成為生命的風景圖像。成為圖像後,再不能重新經歷了。

  現在的你將是未來的他們,現在的他們是過去的你。你因自己的老去而無地自容,因他們擁有無限可能而隱隱自卑。

  當你開始察覺大樓的好,你已再回不去了。

  學弟妹逐漸坐滿整個教室。你環顧四座,彆扭益發濃烈,悲傷益發厚重。

  遺落的物事找著了,留下來再沒什麼意義。你準備悄悄離去,卻沒注意到老師早已上臺。他發現你,隨之喜悅地拿起麥克風:「上課了同學!今天我們請到老師的學生,兩年前考上第一志願的學長,我們請學長為大家說幾句話,大家掌聲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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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臺中市大墩文學獎/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