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馬櫟將一切納進正對窗的那張黑書桌。並非整張書桌全讓給那些東西。伊馬櫟選了左邊右下角收藏那些物事。耳環,手鍊,衝浪繩。表演用的黑布。大遊行的彩虹旗。寫著「阿誘」、「阿鼬」、「阿貁」的名牌。伊馬櫟在同性戀社裡換了三次名字。三個名字同音,但「阿狖」讓伊馬櫟常常遭到嘲笑。怎樣,愛好人獸戀啊?伊馬櫟他會叉腰回答:是啊,我愛死小狼狗了。答案,很浪。叉腰,很娘。伊馬櫟以前不會叉腰,更不會這樣回答。喔,還有照片。社團聚餐的照片。曼谷餐廳。真是色情。確實是啊,與他合影的人,後來的日子裡差不多有一半與他發生關係。怎麼攪的?伊馬櫟搖搖頭。沒輸也沒贏。至少他們教他很多。伊馬櫟繼續看照片。有一張是這樣的:一隻手腕。伊馬櫟再看。硬幣大小,藍泥圓印的字:「芳」。啊,他便想起小時候去科博館,那樣益智且寓教於樂,出來時也是在手腕蓋章。

  ◆◆◆

來一個。不適合。太胖啦。又來一個。瘦得像雞爪凍。這個。五官長得好,粉味重了些。

曾幾何時,伊馬櫟竟也熟門熟路,倚上吧臺評論來去的人。「竟」有點感傷。一個立,一個見,站著看的意思吧。見字少了瞳仁,看不見的意思吧。站著看,寓了滿眼流麗,卻互相看不見。

翹小指的男孩子們穿挖背的吊嘎。倒反的低胸禮服。六彩燈光旋轉,地下室的星辰,打上那些孩子U字形的背肉時,伊馬櫟在想你們有沒有心。

初戀男友也好愛穿這樣的吊嘎。所以,你們有沒有心?他喝了一口調酒。

我看沒有。

杯玻璃黏滿砂糖,邊上插片檸檬。

有心那生活就難。

他喝乾那杯調酒。

酒保有性感鬍渣。拿酒券換臺啤,同性戀有這麼man嗎?笑死人。伊馬櫟搖搖頭。一張張霜白臉孔往返,砂糖的杯子長滿螞蟻。伊馬櫟忽然好厭棄。醒醒呀──呀──呀──他想大叫。

他將最後一張酒券連同置物櫃的鑰匙扔進口袋,變出一張快樂的臉下舞池。

Gay不本來就是快樂的意思嗎?

九十年代,陳雪娟芬紀大偉即如此倚聲填詞。

舞池裡有些人好像乾哥。燈光雷電,汗水落雨,音樂音樂本身。乾哥,標準的健身房複製人。地下室看不見日出日落,所以一群人圍成圈面對面,以跳舞懷念太陽。

美式平頭,吊嘎短褲。

阿密特的妖音[1]自喇叭來,煮物的潮味讓此地成為熱帶雨林。不是煮物啦,煮物是陽明山上的川湯女子三溫暖──我們都這樣親暱稱呼。那邊有太多圈內人聚集了,就像在下水餃,一顆顆,粉紅色的。Funky比較像煎鍋貼,跳一跳還有肉香。

伊馬櫟口袋的鑰匙掉在地下,趕緊揖身去撿,一邊想:乾哥曾是我的太陽。

唉,有點想念乾哥。乾哥說,快樂是正常,不快樂是不合群。但我快樂我悲傷,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說完,乾哥飲盡手中的金牌啤酒,汁水淋漓罐子飛入玄關垃圾桶。

舞池有人脫衣,像漂亮的雞蛋豆腐。如果有那種汗臭味重的人,就叫他臭豆腐。

那時候還沒有阿密特,只有張惠妹,澎湖空難剛發生。乾哥他手還很熱,帶領他走進Funky。那是他第一次Funky去。

有錢就Funky去吧。

角落那桌沒人,堆滿小冰桶、啤酒罐、半空半滿的紙杯。

去年冬天伊馬櫟在那裡被敬,四五十歲的老銀行家不斷滿他的杯。杯子翻了永遠那樣,黃水夤緣滴落,迤邐黏黏腳印,通往四面八方。有幾個人真知道路?伊馬櫟醉,老銀行家問要不要送他回家。伊馬櫟說不,不用,你不知道路。老銀行家問要不要幫他吹個喇叭,他說不用,謝謝您。他看著失望的老頭子想,失望就是人生。有心你才失望,沒心你活得飛快。

半年後他帶高中同學PZ來Funky。唉呦,就是個死異男。眾人以汗水炒菜、豆腐、煎鍋貼,閃爍的同樣燈花。他挈PZ沿樓梯走回地面,「讓耳朵休息一下。」Lady Gaga與韓國女子團體開始流行,但PZ說他愛的還是張韶涵〈歐若拉〉。唉,乾哥,異性戀男子落伍的呦。聽,也是要聽〈潘朵拉〉!

凌晨三點,青島東路、杭州南路口,他與PZ對坐對面的7-11。PZ當時喝了一口烏龍茶,他指著PZ腕側的圓印:「這就是方。」臺北的夜生活,出來了還想進去,就得先蓋個章,親像臺中的博物館那樣。「方?什麼方?」

PZ皺眉,眉尾飛揚,不難看嘛。

「Funky呀!芳情大酒家!同志的夜店,屁精的耶路撒冷!」

「喔。」

PZ不置一詞。

乾哥,他們異性戀(PZ,你們異性戀)不懂幽默亦不懂生活。

  ◆◆◆

「愛、是、彩色糖衣包裝卻沒營養的藥、藥!藥、藥!」崩姿崩姿音樂唱〈潘朵拉〉。「乾哥,乾哥,我好喜歡這首。」那時乾哥便回伊馬櫟,喜歡就去跳呀,你哥去一下洗手間。

酒保面前排滿虛索無度的孩子。還給吧臺的,像鬍渣那樣多的空杯之中,好幾個塞了紙條。笑聲隨伏特加飛揚過來。酒保有簍子專放紙條嗎?若是,每個孩子都能得到他五度的真心。傻屄,就算伏特加吧,真心也只有四十度。調酒來了,伊馬櫟喝了一口。那時候他就是個傻屄!伊馬櫟多要了一顆櫻桃,咬著櫻桃桿。櫻桃、吧臺與燈光的色澤同樣亮麗。醃櫻桃則比鮮櫻桃更加亮麗。醃櫻桃沒有果核。

高中,伊馬櫟垂著頭隨PZ走回宿舍,PZ不斷轉頭看他。然後PZ關門,他久坐藤沙發,不言不語,墨綠書包在身邊散發舊布味。虛靜的天地間。你到底要說什麼?那是PZ輕鄙的語音。一句話從他背後丟來。瞪著藤几上的頭版標題良久,報紙快被眼神戳出一個洞,伊馬櫟才說「我,我喜歡他」。

我就知道,PZ說,好啦,以後都可以跟我講啦。

PZ脫去天藍的長袖制服。六年前,臺中的冬天猶然臺北的春天。

而春天的Funky,秋天的Funky,都好。

好什麼好?他把櫻桃桿子扔了,上廁所去。兩根指頭染了色素,紅紅。嗤。伊馬櫟拉開拉鍊。花少不愁沒顏、色,我、把、雞雞都染紅──唉,乾哥。伊馬櫟瞬間氣餒如失壓的紅巨星。Funky哪裡好?放鬆,放鬆。這裡不好,乾哥!放輕鬆,放輕鬆。你瞧小便斗什麼樣子。放輕鬆才尿得出來!水泥長槽,啪嚓一聲濺得滿腳。最恐怖者乃是,瞥得見隔鄰的小雞雞。(老銀行家說:若帥哥則我假設有大雞雞。可若先有大雞雞,往上瞧,往往是妖魔鬼怪。看一下險險倒頭栽。)

半年後,PZ也用了這小便斗。你不覺得髒?伊馬櫟問。還好啊,又沒差。走路外八的PZ總是這樣回答。

伊馬櫟尿不出來。拉鍊拉上,去洗手。芳香劑以為自己很香。唉,乾哥。有次他戴日拋,安好兩瓣玻璃,看清楚一個世界,卻流下大量的淚。那世界裡,乾哥與陌生男子如菟絲藤纏花。看見伊馬櫟,瞬間彈開,花歸花、霧歸霧。

沒事?沒事吧?乾哥走來問。

嗯,只是有點疲勞。

伊馬櫟邊流淚,邊在鏡子裡調整頭髮。

我與我前任談點事情,小老弟,等我啊,你乖乖。

伊馬櫟想,你還在找藉口、你還在找藉口喔。

水龍頭旁有擦手的紙,拿來擦眼淚,是會刮傷的呀。

那時他乾哥說完,便與前男友移動腳步,遠離了他一點。廁所就那麼大。他記住了那個人的面容。

  ◆◆◆

我們都愛男人,社團裡還不是你封殺我,我排擠你。

伊馬櫟不想點調酒,亦不打算同那佔他座位的人談話。大遊行一到,你愛我,我愛你,同志愛很大,彩虹旗有六種色,來嘛來嘛手牽手。他又要一顆櫻桃,「給我靛色的」。再找機會偷偷把紅橙黃綠藍紫的顏料倒進對頭的水壺裡。

幹!這些破婊!他搖搖頭。

宿舍之後隔天,冬日的臺中詭溫溫有春草氣味。

伊馬櫟到班上,發現PZ已經對大家開誠佈公。

水壺有蒸氣,餐桌偎瓷盤,身旁有小狗,烤麵包機「叮」一聲彈出兩人份焦香土司,此乃伊馬櫟依在衣櫃裡,抱小被被編織的有偶之家。

小狗是他錯愛的那人,常與PZ打網咖。

透過小被被破爛的洞看出去,幫世界打馬賽克,伊馬櫟笑得快樂。

遠處包廂那佛羅倫斯氣質的混血孩子開始哈煙。抽煙,扣分。他走去置物櫃。乾哥,你例外。

牆角有令人傷心的嘔吐味。插口袋笑看來往行人則挺不錯。

於是全班傳開了。黃昏時,他把臭龍拉到操場一邊,問:你們今天幹嘛都當我空氣?奇怪了!奇怪了?你說奇怪了?幹!臭龍說。幹!臭龍又罵了一次,然後附他耳朵:沒關係,我很open-minded,你去愛他可以,不要愛我就好,滾開吧!

垃圾桶裝滿鋁罐及蒼蠅的表面上,一莖無花的玫瑰。

後來伊馬櫟就覺得,少年成長小說全都假的,開朗少女不一定會成功。若有王子與王子的故事就好了吧。

乾哥從廁所出來,他隨在乾哥背後,溫暖。那姓前名男友的人追過來,赤膊的上身套一件牛仔背心。伊馬櫟嘗對乾哥講,想要件牛仔背心。乾哥對曰,你不適合。

那穿牛仔背心的人問說:要走了啊?差不多了。那麼,一起走吧!那個人拎起背包。伊馬櫟把手從口袋抽出來。舞池有跳動的紅蛋殼、黃蛋殼、藍蛋殼。那個人問伊馬櫟:玩得開不開心?伊馬櫟的身體跳躍,眼睛沒在看螢幕。乾哥幫伊馬櫟回答:開心。

伊馬櫟在班上落入了悲慘處境。平常是群死士的朋友全都不理他了,只好去與那些安靜的同學為伍。導師喚他去個無人煙的角落,在那裡壞學生常常偷偷抽菸。老男人未置一詞看他許久。你該不會是「同志」吧,導師詢問如是。伊馬櫟說不是。伊馬櫟怎麼敢說:我是。

那就好,導師說,不是就好,老師為你開心。

導師走幾步又轉頭:是說同性戀也沒什麼啊,老師也被同性戀追過嘛。

導師哈哈大笑,古老吸塵器的聲音。

凌晨,伊馬櫟、乾哥、那個人並肩走在路上。猶然聽見地下室的音樂漸小。善導寺嚶嚶誦經。「我乾弟說他也想要一件牛仔背心。」那個人轉頭看伊馬櫟。「他不適合」,那個人搖搖頭,「他沒有練,身材不行」。

「我乾弟他男朋友缺很大,介紹一個給他吧,你!」「叫他到我網誌的好友連結」,那個人沒有轉頭看他,「喜歡哪個就去留言」。

走進捷運之前,東方泛白。我去買票,那個人邊說邊整整他的牛仔背心。伊馬櫟忽然心中有小太陽,把乾哥拉到一旁,悄悄對乾哥說,我愛你。空氣的折射率好像有點改變?

現在蕭亞軒曰:我要的愛不要宅、不做定要偷偷來、編織對的時候到了放大的精采。我要的愛不要宅、一下子就要fly、只要苦盡甘來、就應該期盼精采……

那個人走路猶拋藍色的小硬幣感應票,三人並肩搭車。拉著電車皮環的那個人與伊馬櫟看著乾哥,乾哥看著窗外。

小狗點了梁靜茹的〈勇氣〉,拿起麥克風,抿著嘴唇搖擺,包廂裡的燈光全打在他的身上,枝枝條條長成了珊瑚。螢幕上有「勇氣」兩個字。小狗的身體是個海底樂園,就像伊馬櫟在蘭嶼浮潛看到的那樣,地綠天藍的輝光。小狗來穿制服,與別人不太一樣。大學以後,伊馬櫟學到「詮釋」、「脈絡」、「系譜」、「傳統」,所以「小狗來詮釋制服,與別人不太一樣。」他坐對面,假裝看電視螢幕,眼神如入無人,看著小狗。

桌上擺滿雞米花、甘藷條、澎大海,小狗說「終於作了這個決定別人怎麼說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樣的肯定」,小狗唱歌像說話,奇怪了,說話也像唱歌。臭龍在廁所講電話,他馬子那陣子月經不太規則,頗擔心。唉,可憐的女孩子。要是她知道臭龍在班上吹噓那檔子事,她會崩潰吧。──畢業那天,臭龍一臉神秘淫邪,擰住伊馬櫟的耳朵:「我跟你說,死Gay,高中三年,我玩過三個洞」。

PZ一手搭沙發皮,一手搭小狗肩膀,再騰一隻眼睛冷冷看他。

那天伊馬櫟拿著英文作文的講義等待小狗。小狗沒去補習,他準備借小狗抄。公車站牌是棒棒糖,他在糖下等小狗,汁水滴落到心的位置。

唉,小時候。伊馬櫟喝了一口調酒。那些日子,乾哥。

小狗說,「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只要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假的啦,假的。沒來呀,沒來。他拉著站牌柱子拉拉筋,站了一個多小時是有點累,霓虹燈相繼暗了。他翻開講義,白紙寫著「敘述文:最難忘的事」。

下一個早晨,他背書包闖進教室,看見小狗在打掃書桌,便衝去要拍他肩。PZ擋住了他:小狗昨天有事去找親戚。臭龍提拖把來,見了他伊馬櫟就趕快去洗拖把。同學在他前後左右圍成一個圓圈,後來也各自散去。導師進來,將課本按在桌上如一卷滅罪消愆懺,開始演寫黑板。

伊馬櫟喝酒,拈塊雞心來吃。

那個清晨,天邊有藍綠色的光。黑貓在杜鵑花裡睡覺,魚的泳姿很婉轉,像是眼前這首王心凌的〈心電心〉。乾哥,乾哥。

佛羅倫斯男孩哈完煙(你已被扣分啦),走來拈了塊花枝,伊馬櫟對伊打個笑招呼。

他、乾哥、那個人,三臺腳踏車凸遍他們大學校園,輪子喀噹喀噹,往宿舍的方向咻咻咻去,「老弟,我前男友就住你隔壁棟。」

崩姿崩姿王心凌崩姿崩姿崩姿,伊佛羅倫斯男孩竟然把花枝推進他伊馬櫟的嘴裡,有趣了小朋友滿敢的嘛,他便嚼了花枝吞下去,再接受伊一個親吻。當光掃來,臉是飛簷尖拱,嘴唇是玫瑰花窗。親了他,伊熱情講掰掰。掰掰,伊馬櫟答,伊便轉身回座。

那姓前名男友的人與乾哥並排騎他前面,乾哥回頭看伊馬櫟有跟上嗎,伊馬櫟嗅而不聞衝過濃濃的草香樹香。

跟上,就有希望。我們玻璃圈。走路要抬頭挺胸。

燈束畫過佛羅倫斯男孩的鷹勾鼻梁,砂糖又開始生螞蟻了。喂,你們有買票嗎?他用手彈挑那些黑黑小小的蟲物。

半年後,PZ也就螞蟻這個議題,與酒保爭吵一番。乾哥,他們異性戀(PZ,你們異性戀)到處同人吵架!

他讓幾隻螞蟻爬上手指,螞蟻就著燈光有種神奇彩澤。

聯考後兩星期,他伊馬櫟、PZ與小狗並坐三臺電腦之前,夏天在街上對行人挫骨揚灰,不關他們事啊,網咖的冷氣,涼。打了一場戰慄時空、一場瘋狂阿給,再打一場世紀帝國。鍵盤邊有雞排、珍奶,牆角有螞蟻輻射爬行。

他伊馬櫟派了隊條頓武士去拆小狗的城堡,小狗的村民驚慌逃竄,他伊馬櫟心中有大寧靜。高中的事早隨風而逝了吧。

到了宿舍停車坪,惺忪的眼睛神出鬼沒,都是些系服呀藍白拖的賤種。他們有打扮,所以鶴立雞群。那個人把弄乾哥的車鈴,叮叮叮。日光呼嘯那個人的胸溝,數著牛仔背心的鈕扣。

在他轉頭的時候,那個人muwa一聲,親了乾哥。

佛羅倫斯男孩在舞池搖擺對他揮手,很規律,像節拍器。他笑笑以應對之。

太陽有點發黑,草地有點發紅,乾哥說,小弟弟,我和他先上去啦,玩了整個晚上,你也快去休息。

對,他笑笑以應對之。那個人的鷹勾鼻生得還滿好看。

直見乾哥與那個人的遠去,轉上玻璃階梯,他便站著開始拆隱形眼鏡。

草地紅紅的,他拆得滿眼是水。

想看清一個世界、不想看清一個世界,都要流大量的淚。

值此建築物東倒西歪之際,他伊馬櫟的口袋震動,是乾哥的簡訊:「小老弟,我感覺得出來。但你剛進圈子應該要多看看。交男友像買家具,我不一定適合。不要有得失心,我永遠是你老哥,你永遠是我的乖底迪。」他伊馬櫟讀了,把手機放回口袋,繼續拆隱形眼鏡。太陽很烈,在天上叮叮咚咚。他渾身灑滿日光,淚水還沒流到下巴就乾了,也好。

    PZ搭訕了一個英日混血的孩子。那孩子穿很好看的牛仔褲,站在堆滿酒瓶的桌子邊。乾冰灑落,澀味瀰漫。你這個異性戀。他伊馬櫟邊與酒保調笑邊聽他高中同學操一口臺灣腔的鶯葛鯉煦。Book講成「不可」,語言學上有兩個問題。濁母音發成清母音,清子音發成濁子音。酒保摸摸鬍渣,混血男兒抖了抖腳,心蕩神馳。噢,PZ把所有的she換成he了。這樣對嗎?──這也是一個嚴重的臺灣人英語問題。

那天,打了一場世紀帝國,又打了一場魔獸世界,才開始選填志願。放大聯招委員會的網頁,遮住了桌面上的遊戲清單。

酒保呵呵笑說他以前也讀過大學,夜間部的。他伊馬櫟沉默不語。總之,伊馬櫟是個逃家孩子,沒報物理化學,倒考了歷史地理,最後成績還可以上國立大學法律系,夠了啦。PZ常常皺眉但還算個聰明人,到南部唸建築去也。成績最差的是小狗,又不曉得自己興趣在哪,受不了這種男生。

他走過去,搭在小狗的肩膀上,參詳其志願卡。軟軟熱熱像香蕉的肩膀噢。這個暑假是長長的一聲再見,只希望小狗有美好未來。

他伊馬櫟叫小狗從臺大醫科自費開始填。小狗目瞪口呆。「你不懂,也許今年全國沒人想當醫生。」小狗恍然大悟,PZ「嘖的嘖的」偷笑。沒人知道以後會變怎樣,他們和網咖掌櫃的胖子(這傢伙老是烤馬鈴薯炸巧克力大香蕉不離手)借機器列印了志願卡,胖子收一張三塊(幹,食錢而肥)。小狗那張填了滿滿百格,套一句他伊馬櫟的話就是「以後對兒子炫耀的青春」。走出網咖的時候他忽然心生歡喜,故曰「巷口有賣帽子的,我送你們一人一頂」(大學以後,他回來,發現網咖繡門深鎖,賣帽子的阿桑在賣蒸餃。好吃,惟有點太油膩)。

PZ皺著眉頭,站姿外八:「誰要你的東西啊」。

小狗皮笑肉也笑好開心像個肥暖嬰孩,衝過去西揀東挑。

  ◆◆◆

他伊馬櫟喝了一口咖啡後繼續說。

很玄,真的很玄。後來我就參加了男同性戀研究社。對,對啦,Gay社。要來嗎?反正你女朋友根本像個鐵T[2]

PZ皺眉看他。凌晨五點,櫥窗外,青島東路、杭州南路口,計程車進行生命中的一場等待。你以前不會喝咖啡的,你都喝蜂蜜水。PZ語畢便仰頭一口烏龍茶。這人太自大,連坐高腳椅都要開腿外八。

誠如自己所言,伊馬櫟在乾哥過往前加入了學校立案的男同性戀研究社。這社團轟轟烈烈幹過一回,是全國拔得頭籌的校園立案社團,世紀之初還導致檢警入校。

唉,乾哥,我敬你。現在Funky入口旁邊有一整排孩子嘔吐,要多注意身體呀。

他伊馬櫟帶那個姓前名男友的人去看他乾哥。乾哥他點點頭,不太方便說話。離開病房以後,他伊馬櫟與那個人相視而笑,一同抿抿唇以表悲哀,就移駕搭捷運去也。嗶嗶嗶,捷運嗶嗶嗶嗶嗶,那個人拋甩著手中的小藍硬幣感應票,「你該買張悠遊卡了吧」。

眼前,PZ專心聽他講古,臺語說「足久足久以前」,國語說「天寶年間事」,英語說「long long time ago」。

Long long time ago,他走進那間教室參加Gay社的迎新大會,其格局與高中班上如出一轍,小狗的座位附近,妖冶的學長在帶把的學妹頭前搬演一齣齣宮廷大戲,〈入珠格格〉、〈什麼叫,做愛〉,種種。

PZ若有所思。這高中同學難體會啦,我們男同性戀(挺胸!)都深諳parody諧謔逸趣,樂悠悠。戲後少歇,團康「大風吹」,手電筒光束比畫如樹枝交叉,主持人走上講臺,朝臺下揮了揮手。人說那是敝社的「名模」「名女人」,花花公子飛蝴蝶。伊馬櫟一看,他!笑死人,名模有多窮苦,還是那條牛仔背心?說說而已,伊馬櫟曉得那背心並不便宜。遊戲一場接一場,頻繁被設計處罰的他,乃成為全場亮點。故意的,他,那個人!

喂,PZ,把手從下巴拿開,你看來挺不耐煩。

「小狗,沒聯絡啦,聽說被退學兩次。還是被退學的是臭龍,搞大人家肚子的是小狗?」

舊人新人迎新後相約離開學校到對面紅燈區曼谷餐廳吃飯,續攤。他伊馬櫟坐著等餐點來。又甜又辣的泰式檸檬魚,有勁。那個人過來搭他肩膀。「就那麼愛穿這件?」他詰難之。那個人聳了聳肩,「你要的話,送你。」

PZ又仰一口烏龍茶。窗外有臉撒金粉的孩子(哇靠,會幫屁股做保溼嗎?)買涼麵結果手一滑就磅磅磅!了同伴滿腿。「我的、靴子、粉、貴!」伊馬櫟看他們你搥搥我,我搥搥你。

「不是說我不適合?」餐廳裡,那個人針對他的問句笑成一朵痞子蓮花。以前刻意不看的臉其實不難看嘛。

「小狗,什麼小狗,我的生命之中,現在比較多小熊、小猴、小狼啦,傻傻的。」伊馬櫟覺得高中同學該關心他的進步生活。

PZ不置一詞。待會要約PZ去紅樓看看。圈子裡的動物,可愛!

那個人向社長揮揮手,「走啦。」然後偏頭瞧瞧他伊馬櫟。檸檬魚一盤一百,很貴的呢。那個人說,「走啦,你!」哪門子的囂擺語氣。伊馬櫟就同那個人一道牽腳踏車去也。

小狗剛上大學那陣子是有找他啦。──「找你幹嘛?」PZ皺了好大一眉頭。小狗找他去逛書店,敦南誠品。瘋囝仔,看不出來呢,英文作文不到五分的人是這塊料!光害嚴重,一點的夜空,複製貼上,就是兩點的夜空,三點的夜空。伊馬櫟在校門,小狗騎野狼,轉個彎,漂亮煞在他面前。殺雞焉用牛刀,小孩玩啥大車,摔壞了你怎辦?

凌晨三點,他與小狗奔馳在新生南路。冇鳥叫,閃黃燈令人發愁,伊馬櫟透過後照鏡瞥見小狗初生的魚尾紋。

「Crow’s feet」,他搭小狗猶溫軟的肩膀問曰,「crow’s feet,你知道那是什麼?」小狗大搖其頭。

到了宿舍樓腳,伊馬櫟與那姓前名男友的人各自停好腳踏車。牛仔背心已套在他伊馬櫟身上了,神奇。今天月色不錯,嫦娥姐有打扮喔。

PZ與他走到7-11外面,仰望夜空。

他伊馬櫟與那個人爬上玻璃階梯,「欸,你住隔壁棟的。」那人又笑,笑個屁,笑得他一臉惡寒。心裡則「嘩啦」一聲,什麼東西垮掉啦。

「要不要再下去跳一下?慢歌時間結束了。」PZ搖頭。你們異性戀,不解風情。

那個人帶著他伊馬櫟爬上階梯頂端,推開大紅鐵門,又爬一段垂直鐵梯,他抬頭差點撞歪宿舍的水塔。他們最解風情啦。把愛當成習題做,解掉了算你狠,解不出來拉倒。先講究不傷身體,再求有效,此中真意他竟然有所小成,他爸媽終其一生也不知道吧,正是青出於藍。且說他與那個人靠坐水塔旁邊,此處已是男舍區海拔的最高峰,他倆的屁股下面是,現在十二點吧,噢,幾百個打手槍的男生。很壯觀。

PZ坐下來,寧願不說話。

他伊馬櫟與那個人看看前方好大一根一零一,右手邊辛亥隧道外面,滿山遍野墓仔埔。乾哥好遠了。身旁有濃釅似春茶的體味傳來。「費洛蒙!」他與那個人就接吻囉。那個人把他壓在下面,像小狗(!)一樣舔了他滿臉口水。一零一竟然在放煙火!他伊馬櫟乜了遠處又乜近處。有隻蜈蚣滑進了苔蘚叢裡。

他遂問:要不要在一起?那個人對曰:好,舔了又舔。

PZ也有目瞪口呆的時候,而老銀行家贊曰:很OK啊。

  ◆◆◆

那張「芳」的照片猶躺在雜物堆上熠熠發光。哪次去Funky照的,這麼無聊?他再欺近去瞧。焦距沒有對準,應該是乾哥拍的。「你第一次來,小屁精的成年禮欸,總要留個紀念。」乾哥這人,什麼都美,惟攝影技巧不佳。

那個人倒滿會拍。分手多時還會寄相片來。噢,那夜(初夜)拍的幾張在下面。叫他與一零一合照呢,無聊男子。結果咧?一洗出來,他就搥那個人,好啦,就是他初戀男友:故意的,你!誰叫你把墓仔埔照進來!幹你娘!撞鬼怎麼辦!還要送給風水老師淨化,麻煩!造孽,他們這一代孩子,大白天有7-11的無封套《鬼話連篇》謹供參考,夜晚有節目「臺灣靈異事件」看謝祖武在乾冰裡跑來跑去,很神奇。

但是照進來幹什麼?他媽的無聊男子。

在Funky,鬼夠多啦。他白眼。

佛羅倫斯男孩,新歡。男孩推門進來,將窗簾全數拉開,唰唰唰,陽光叮叮咚咚照亮房間。明亮如麥第奇家族,彩繪玻璃。如果同志運動也這麼順利就好囉。「你到底有沒有睡?才剛從Funky回來!」男孩有嬌嗔、有主婦勤儉持家之姿,色藝雙全,這是當下的他所想要的。「身上都是煙味,去換個衣服吧你!」呃,這麼兇。「煙味,扣分!」佛羅倫斯男孩如是說。這張為了他伊馬櫟而戒煙的臉蛋,鼻是鼻,嘴是嘴。「你朋友還沒來,我們去吃個早餐。」南歐氣質,歷久彌新。PZ第一次看見這小朋友,以為他義大利人。嗤,義大利人!伊馬櫟遂被這小達文西的手牽拉著往廚房走去啦。「布穀,布穀,」他聽見烤麵包機叫兩聲吐出一對麵包。小子,此等莫名其妙的鳥叫聲是從哪兒來的?

現在是早餐後四個小時,罈子正正地安放在一樓的供桌上面。從臺北開車南下,駕駛技術得要夠格才行。而且這納骨塔他媽的有夠難找,得開到成功嶺,再爬紅土坡道層層遞進(層層遞進,小時候國語課本的賞析用詞)。荒煙漫草,他們一度迷路,遂決定停在路旁給阿兵哥評評分(他曰:那個背值星的五官不錯。佛羅倫斯男孩曰:天吶你怎麼會看上我。他曰:是誰看上誰呀。)休息一下,幫水箱加個水。現在終於到啦!

PZ在靈骨塔的匾額下講電話。這裡收得到訊號也不容易,電信業者厲害厲害。那個清晨在Funky,PZ搭上計程車後就不斷打電話。五點鐘耶拜託。「對啦,我和他一起出來啦。」PZ皺眉朝話筒噴口水,腳開開成外八。司機在冷氣口插了一大束香水百合。五點鐘耶,佩服佩服。PZ掛了電話,他對PZ講,你女朋友不只像個鐵T喔,還真像個小gay,囉囉唆唆!PZ說,我懶得鳥你。

現在PZ八、八、八走過來,回到骨灰罈前,佛羅倫斯男孩早就把整桌供品雞捲素果攢好好啦。三人各拈各的香,碰了衣服沒關係,生命都不甜,請你互相互相。一拜。乾哥,你老弟來看你啦。二拜。乾哥,我敬你。你永遠是我老哥,我永遠是你的乖底迪。三拜。乾哥,保佑我家具長年如新。禮承,插香。伊馬櫟拍拍手,發現指頭再度紅紅的了。PZ與佛羅倫斯男孩站在他背後充當護法兼把風,他左看看,又看看,很好,辦公室沒人,你們兩個幫忙遮一下。乾哥那罈粉的蓋子很重,他輕輕放在桌上,還是發出了匡噹聲。

乾哥生前什麼都美,就是皮膚不好。

他把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旋開,往骨灰罈裡倒了坨黏稠的、似前列腺液的液體。

夠啦,倒太多沒有用,別倒太多,玻尿酸本來就要慢慢來、慢慢來。

想到這他就有氣,今天早上,佛羅倫斯男孩還提醒他,「別帶成了潤滑液!」無聊當有趣。這是多麼肅然的事!

把骨灰罈請回塔位之後,他伊馬櫟走到三樓陽臺瞭望整個山坡。PZ走過來,把手機螢幕對準他的眼睛,「給你看我女朋友的照片」。他看見後,稍稍喫了一驚,直到佛羅倫斯男孩蹬過來抱住他說,「你知道嗎,我以前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才回過神。

「噢,對,你是孩子的時候,怎麼樣?」

他,伊馬櫟,漫不經心地回答,目光則望向背後的大肚山。

墓碑掩映,羊蹄甲豔麗,阿兵哥列隊跑過。是個不錯的、安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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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惠妹的卑南族本名。二零零九年,阿妹以「阿密特」重新「出道」,投入實驗性的音樂當中。

[2] T,Tomboy,陽剛的女同性戀。「鐵T」,不願被婆(陰柔的女同性戀)或是女異性戀碰觸身體者。

 

2012  臺北文學獎/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