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同樣寫小說的青年ㄕ共赴一場抗議。恰好是颱風首日,下車才走幾步,雨傘開花了,渾身溼透了。我看著他怒吼的側臉,敬佩不置。朋友即是如此,你愈相處,愈看見自己的愚騃、褊狹、平凡。若一個人與朋友相處而益發自認超卓者,一,你可能須要換個朋友。二,你可能須要換個醫生。
朋友的提點則有多種形式。有肅直身教如我摯愛的青年小說家的,有插科打諢,笑出個深切寓意的。抗議完畢,我們各自回家。臉書上,有張圖吸引了我的目光。
某友ㄅ用iPhone上傳的。ㄅ在我校的社運圈與同志圈相當出名。當年在男宿,他將整箱潤滑液安在門口,任人隨喜索拿,教官就來啦,指責他不雅亦不妥。ㄅ召開記者會,荊棘中殺出血路,促成了性別反省,日後,以潤滑液男孩名世。ㄅ入伍也必要像蝴蝶炮一樣旋轉放射然後一飛沖天的。他,渡了彩虹旗入軍中,給長官上課也推薦書單。預官說明會的下午,我走出演講廳,ㄅ正擺攤賣情趣玩具。哪個單位最好?我問。當然是傘特啊!那肉體,噢,不說了。他瞇一隻眼,姆指大大地讚,陽光下,退伍後黝黑精瘦的他犬齒閃耀,像「黑人牙膏」的商標。
那是一張用小軟體修過的圖。一卷爌肉,肥瘦分明,穿了竹籤,背對觀眾,躺在澆鹹了的飯上。大概是卜居臺南的ㄅ在老店拍的。畫面調校出LOMO之效,中央像鮮豔過頭了的幻燈片,四角泛曝光的黑。下面有字一行:請勿打擾,我正在做夢。
我第一時間就笑了。揶揄得刀刀見骨。名喚「文青相機」的軟體,能為相片隨機題上百款詩意小語,好比「這世界唯一不變的,是變」、「沒有終點,才能找到永遠」。於是乎,人人都可成為走路是「行駛」,吃飯是「喫食」的文青了。ㄅ拍了這圖,我一看就喜歡。文青該打,因為佔用資源而無裨人間,因為他們讓大家誤以為我們這個社會仍有人在思考。
我也曾是文青。都更迫遷的那晚,我說要去聲援。我那平常與人為善,與我嘻嘻哈哈的摯友ㄨ忽然表情兇狠,嚴厲地說,你如果去那邊礙人手腳,那乾脆就不要去。參與過樂生、寶藏巖、國光石化的他,怎麼忽然翻臉?我很受傷。ㄨ繼續說,對呀,如果你去那邊,沒辦法保證成為戰力,那就別去。旁邊的朋友勸解:他是寫小說的,他只是想去看看。對對對,我說,我會站得遠遠的,只是去感受那個聲光。噢,ㄨ說,那你就去呀。
我徹夜不眠,讀臉書傳來的消息:聲援的教授拉小提琴了。警察解散了又回來了。眾人手勾手躺下來就戰鬥位置了。我看見了ㄨ。警察進襲了。眾人被塞進警車帶走了。我又看見了ㄨ。
我感受自己的卑鄙。寫作者可以將他人的痛苦化為事前的聲光與事後的獎金。運動者對寫作者有這麼多的容忍。我們去偷取你們的悲劇,美其名曰「為你留名」,美其名曰「見證歷史」,實仍為心裡功成名就的魔物賣命。可我有善良的心,我和你們是一夥的啊,是一夥的啊。
後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要自己,去了,就站前面。
ㄕ在下面留言:好像那塊爌肉的遺言,有點淡淡的哀傷……。我說:我覺得非常好。ㄕ又回:請用爌肉的遺言寫篇小說。我於焉對著爌肉格物,希望不辱於ㄕ。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即是命題作文比賽中誕下的佳篇。
我頭髮還沒吹乾呢,雨水滴滴落腿,瀏海像地底的鐘乳石。腿本來也溼了。老天像要考驗我們時代青年,在抗議現場一會暴雨,一會豔陽。ㄕ與我雨衣穿穿脫脫,才塞進書包,急忙舉手又喊起了口號。我瞪著爌肉,想起ㄕ與所有青年的聲嘶力竭的臉。
我點了另個朋友的塗鴉牆。滿滿的,都是他去哪裡,吃了什麼,參加了什麼party。我再隨便看另一人的。他生活作息都跟讀者報告,配上不相關的他的胸肌,他的腹肌,他的雞雞。按讚的豬哥們一小時突破千人。ㄕ板上那些社會議題,按讚的有幾十個人。
這就是我們的時代。有人溫泉水滑洗凝脂,有人拔劍四顧心茫然,有人天陰雨溼聲啾啾。有人貼圖換秒讚,有人衝鋒被罵幹,沒人回頭金不換。我為了我與ㄕ感到不值。ㄕ是外省將軍之後,我是本省富農之後,我們何必如此呢。回程的捷運上,我聽ㄕ悲憤敘苦,忽然有點恨ㄕ:我們倆安安份份,與其他作家一樣談吃談穿就好了嘛,書約都簽了,何苦與當道對幹。失敗了,淪成臺灣父母碰政治的負面教材;成功了,貼胸肌的繼續貼胸肌,吃美食的繼續吃美食,找咖愛愛的繼續找咖愛愛,回頭笑我們傻:你們呦,真是浪費時間,寫小說的人,不快投個文學獎?那個誰誰出第三本書了!
我們不做快樂的豬,而要做痛苦的蘇格拉底(未必痛苦。老哲學家有個年輕帥氣的將軍情人。他甩掉了人家。將軍氣沖沖衝進辦桌現場找冤家算帳,撞見蘇格拉底抱著他的新歡。他質問老哲學家,論相貌,論權錢,他是雅典的鳳凰,為何拋棄了他。老哲學家回答:在我黃金的精神面前,你的物質只是鏽鐵而已。欠揍。可憐的他前男友,活在現代,大概也是天天貼圖引讚的那種人。)的時候,亦即我們不滿於漸漸被資本家剝蝕的物質享受,而追求與資本家針鋒相對的徹底自由之際,就像那天一樣,被淋了滿頭的冷。已很幸福了我們。古代的異議份子是被淋上融化的金汁。
痛苦的是為他人痛苦,偶爾也油然嫉妒。就像我嫉妒那些伊甸園裡的人。幸福的只求自己幸福。便難免愧疚十足。那個貼胸肌圖的朋友,他滿滿的裸照之間,夾雜了些,腦麻兒包水餃請大家轉貼分享,某某某花式調酒比賽全球冠軍臺灣之光,哪裡的手工修傘阿婆很可憐請大家多多光顧,韓國狗奧運霸場輸掉了活該啦現世報。小愛小恨,無撼結構的,他們最是關心。涉及大是大非,足以搖動生活的,他們便遮眼塞目。「可以不要這麼偏激嗎,你?」
家父也是。伊出身小地主之家,溫柔敦厚、勤樸誠懇,眾人都對我母親說,妳嫁到了個好老公。他非常慈悲,每每捐錢與宗教團體,興涼亭、蓋棧道。可我回臺中,同他說我今天又參加了什麼示威抗議、什麼請願遊行,他便說:你這樣,太偏激了吧?我看著他和藹的臉。我老了也和他一樣和藹,或者說他年輕也和我一樣英俊。那代人被恐怖壓彎了腰,他們之中,有些人則成為了盤古,將天地撐了開來。我們這一代人才能頂天立地地活。而今,天地又將收攏,我不能坐視不管。我好想跟他說,把拔,我已不是當年北上入讀社會組第一志願,想要坐辦公室吹冷氣看報表發橫財的大一生了。把拔,我的肉你收下吧。馬麻,我的骨妳收下吧。而今而後,我是全新的人。我也衝鋒,我也筆鋒,我追求公理正義。
時代對社運份子來說是最壞的。社運份子要怎麼樣才最幸福?他最好生於民國六十六年左右,取六六大順之意。這樣,就來得及參加野百合。然後,是風起雲湧的同志運動。他在民國一百年就可以去死了。這樣就看不見性權倒退與人權倒退的景象。
九十年代的榮光已然遠去,新保守主義昂首班師回朝。衝鋒陷陣換得個冷言冷語。不衝鋒陷陣,找個工作做吧,又發現頭家老虎心,人權卡到陰。東西有毒,房子會晃,路人以目光燒死我與我的情郎。我對ㄕ說,我們像荷馬史詩那被詛咒的祭司之女,什麼都預料到了,沒有人聽。
有時感恩,有時惆悵。感恩學校教我們結構、脈絡、公理、正義。惆悵學校為什麼教我們結構、脈絡、公理、正義。若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還能與我那些朋友一樣貼美食、飛上海、追韓星、玩親親。噢當然,ㄕ與我也玩親親。我們在怪手前相互擁吻,然後衝入火場,將受難者拉出來,期待哪個記者拍下我們的焦屍以獲得普利茲獎。
很多人對我說過,你不是衝組的,你不是站在前線,被警棍痛擊的人。我仍然希望自己能與抗議者的肉身同在。這不是隨隨便便打個卡、寫個文章致敬:我與你們精神同在,就可以的。ㄕ也是這樣想的吧。所以,我們一衝再衝,親臨現場,手不握筆改握拳,一次次消解心中的矛盾。有作者好談寫作之神聖,遣詞調句之勞瘁心力,於焉而有眾星雲集之書腰推薦、璀璨奪目之推銷文案,我漸漸覺得狗屎。精神的勞瘁乃在肉體飽足後才能發生。有些人肉體飽足不了。有些人也想勞心,上天卻沒賜他一張書桌。
我在ㄕ的留言下面繼續寫了:「ㄕ,小說我還沒想到,先來個文本分析吧。那句話是爌肉的遺言。爌肉是臺灣人。一半瘦的,是數百年來的苦勞實幹與山川林莽的血氣;一半肥的,是蒙了良知的物質享受與各種消業解愆的小慈小恨。背上插了竹籤,乃代表自己的利益與認同被損害了,猶然不痛不癢;反而,它要靠這掐住了自己咽喉的結構來撐出自己肥美堅挺的扮相。它其實早就死了,連意識都沒有,猶以為自己仍在做夢,且是做著美夢。它背對著,不願正眼以對的,是準備將竹籤抽掉,讓爌肉整塊崩潰,然後吃乾抹淨,不留一點骨血的人。」
ㄕ按了讚。
這個時候,我與ㄕ的某個共同朋友發了一篇動態:「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小說首獎。謝謝大家。」眾人潮水般的恭喜之間,我看見ㄕ也留了言:「這是今天的不幸中之大幸。」
我按了讚。我打了噴嚏,結果流了鼻血。我洗了個澡。
時代對作家來說卻是最好的。我不敢對ㄕ說這個看法。哪裡是被詛咒?我們是被祝福。我們想要幫忙,卻不得其法。可是我們的情緒起伏也許超過了清末民初的文豪。我們掌握的是最無用的工具。我們稍有不慎,就偷竊了別人的痛苦,成就自己在光輝奪目的青史的篇幅。一將功成萬骨枯。以後我們之中有哪個名留千古了,可別忘了你們是踩著文萌樓、葉永誌、官秀琴、士林王家、大埔強徵、國光石化、華隆罷工、美麗灣事件、蘭嶼核廢料……的水晶骷髏寶塔才搆得上文學史的邊邊的。
洗好了澡,我回頭檢查這篇散文的文學性。它不能落得像社運份子粗野無文的爛文章一樣。
起心動念,我就痛心疾首。
我像中世紀的鍊金師,把絞刑架下的屍水混進我的釜中。從被怪手踹爛的家園中,我找文學性。從被污染成青金色的河流中,我找文學性。從被霸凌至死的娘炮男孩生蛆的恥骨,我找文學性。我是小說家的話便尤富創意,可以將案主賜死,調度場景,將受害者一家撞建商接待中心之石柱自殺。文學性好值錢,真是個搖筆桿當禿鷹的多情時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