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 3月號/2017 第389期《情熱同志文學史》
飛機落地的瞬間,我想到了席德進。
在一間硬朗地夾在兩牆狹縫中的咖啡廳,我閱《席德進書簡》而驚:加諸於男同志身上的詛咒,或祝福,又一次應驗了。彷彿不這樣,就無法為天地爭輝似地:腦中有金玉的智者,與胯下金玉響叮噹的美少年。蘇格拉底與他的將軍鮮肉男友,奧森巴哈與達秋,蔡明亮與李康生。就連──我望著俊美的他──為我們導讀這些文本的朱偉誠老師,與當時還是死大學生的我們之間的關係,都是這樣。
一字一句,有智慧的男同志對鮮肉花瓶異性戀,又愛,又憐,又妒,又恨,又願其成功,又願其不成功。柏拉圖的筆下,蘇格拉底大言不慚什麼「智慧是金,容貌是鐵,以金勝鐵,我自然萬人空巷,永不會空穴來風」之際,難道心裡沒有過一絲天不假年的哀傷?奧森巴哈更將自己撢一撢,乾乾脆脆,自卑到了腳踏墊的位置,行乞著年輕的眼光,而終於被自己的衰老給一耙打落。至於蔡明亮與李康生,是我認識席德進與莊佳村之前認為的,將異男忘無限提升至藝術,甚至宗教的最威猛的榜樣。就像一張白紙載著一株草莓,飛到了大氣層的表面,在那裡一切無聲。草莓孤寂地漂浮在宇宙之中,每一片明亮的葉子都映照著作品,有蔡明亮叫李康生演的電影,有席德進為莊佳村而畫的〈紅衣男孩〉。
席德進將私人書信寫得像公開信──又是關懷,又是責備,又是提攜,又是鼓勵,一言以蔽之曰:求不得。求不得莊佳村的肉體,以及莊佳村的靈魂,一意圍著他轉,呵護著一炬點不著的火苗;及至受了傷,由愛生恨,苦恨如他晚年的膽汁那樣噴了出來,要他自己喝回去。莊佳村的代序提到席向他求歡不成,他終於了解席的動機;提什麼攤牌後席整天施脂抹粉出去釣人,還撂話「吊膀子去,弄點香味才騷。」又提什麼他總算了解席深愛著男人,就像他深愛著女人。他是說得多了──誠懇的異男永遠不會懂GAY的。他的話證成了他的誠懇以及他的愚蠢。他不懂,席懂,我懂。懂那種甚至沒有立場的愛,愛到了盡頭被傷害,就化成大鷹要傷害人,而終於被生命擊落。我懂。
「我想買這本書。」
「欸,我幫你查了,絕版了啦。」我朋友講。
「你找一下二手的。」
「找了啦。一千八百塊一本。只有你們這種人會買啦。」我朋友從我的臉上,收回了他的手機螢幕。
之後我們沒有再見面。
回過神來,我已身在巴黎。
我會在這邊讀一年的書。不再年輕的我,竟然與席德進踏上了一樣的路。
半年過去了,漸漸習慣了巴黎,搭公車閒晃塞納河,或去十三區吃河粉。席德進去過哪裡?奧斯曼大都更後的巴黎,迄今沒大變化。會不會聖心堂一角的顏料痕跡是席德進留下的呢?
說習慣,也只不過習慣了大型遊客的生活──我了解席德進的吧,他曾想在此拚出一片天空。但是談何容易。惟聞一堆臺灣人爭先恐後躋身文化掮客糴糶「法式浪漫風情」,第一世界的老牌殖民帝國又何必理會什麼島國氓民──他們的理會帶著帝國主義時代那種掛個鹿頭在客廳的獵奇感:超市裡,窗簾與玻璃杯旁放的是面容沉靜的佛頭。
從事美術的席德進打拚了幾年,放棄成為他所謂的「國際級的藝術家」,回到了臺灣。有說乃因莊退伍了,他要回來團圓;有說他知曉了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在法國獲得像在臺灣一樣的榮耀。總之,他回來後,與莊鬧翻,閉氣潛入了傳統文化,開創出了萬古彌新的藝術事業。
我呢?跟藝術相比,更難用文學在巴黎發光。法文緩慢進步,但精妙而足以創作是不可能的;中文踉蹌退步,造個句都像鳳眼糕一樣觸手零落。
漸漸體會了席德進之心,那種想要成為世界第一而不可得,乃返鄉蹲馬步,舞踊愈顯深沉──發現了自己再也不可能,才能專注如斯。
席德進也沒法接受自己的老去。說他認不出鏡子裡的人是誰。可是他年輕的自畫像比紅衣少年更懾人。
也就是莊佳村的宿命。席德進的光輝中,莊佳村惟餘肉體,肉體外一片慘白。這是一切被同志愛上的異性戀的宿命──尤其這同志還是個創作者的時候,大恐怖。被愛上的人兒,將在真實世界漸漸萎縮消亡,剩下作品裡的他。李康生是蔡明亮的李康生,蔡明亮以外的李康生我們漠不關心。莊佳村是席德進的莊佳村,席德進以外的莊佳村我們偶爾從報紙上讀到他的消息:也是畫家云云。就只是這樣了。
「欸欸這給你。」我們坐在RER的B線上,正從機場往市區。他掏出了一個紙包,我撕了開來,是《席德進書簡》。
我深深吸了氣──「你還記得?多少錢?我待會換算一下歐元給你。」
「不用啦,這送你。」他咧嘴笑了起來──那笑容跟咖啡廳裡,他說出「你們這種人」的時候一樣,跟更久更久以前,高中的我苦戀他的時候一樣。
高中的苦恨日子,抱著被被哭泣,擦擦眼淚面對大家的閒言閒語。畢業後我跟他說開:「我愛你。那時候。」又聊了好久好久。再見面就是大學畢業後的那次咖啡廳,然後這一次的巴黎。
到了聖心堂,見慣了歐洲爭妍的大教堂群,我心靜定,就連蒙馬特也已不再新鮮。他拍著照。細雪中傳來了煎餅的甜香。栗子醬。
「欸,我問你。」我們眺望著巴黎市景。「你覺得我會不會死在巴黎?」
「靠妖啊,你亂講什麼啦。」
「只是蒙馬特。我想到席德進和邱妙津。一個在這邊畫畫,一個從這邊離開。我總有一種預感……」
他揉揉我的脖子根──「你們這種人就是想太多啦。」
就像現在這樣,我按照慣例,也將他寫進了小說中。
我無機運也無才華,只盼比席德進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