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多角度地燦爛,他千針亂愛地賞玩。潮到最高處,我繃成一座東方的彩虹。窗簾將摩洛哥男人可能的目光擊墜,因之有情,像要滲水。
清晨,我思索:這意味著什麼,在巴黎,我亞洲的身體。
*
同學皮耶是美男子。此之謂美男子,是以亞洲的眼睛觀歐洲的身體之果。鬆鬈如獅的棕髮與鬍,扎出領口的胸毛,天空色的眼睛,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彷彿是至善身體的刻板印象煉成的。釜如貝殼打開,他從釜中起立。
同學霞辛是美男子。此之謂美男子,是以亞洲的眼睛觀非洲的身體之果。鋼線般的髮,耀目的烏膚,不阿的臉廓,細膩的鬍髭。他走過學校圖書館玻璃空橋,天地萬物盡退隱,唯見一雙他晶瑩的眸珠。
皮耶愛說:Je suis désargenté.「我鍍銀掉了。」明明整個人閃亮如斯。後來,法文的進步帶我去他方,我於是曉得了皮耶要說:「我口袋空空。」
皮耶口袋空空。皮耶愛咬指甲。皮耶說話,細碎溫柔。皮耶在書店當店員。在那裡,皮耶高踞祖先惠澤的身體資本,與亞洲富國遊客的經濟資本無聲交鋒。書在對話,他們在交鋒。
霞辛是蘇丹難民,臉書底圖放法農[1],塗鴉牆滿是他用阿拉伯文創作的詩。我按下翻譯鈕,得到不通的文句:
村莊的內臟正在爆炸無限的句子
自卑感的化合物
我們甚麼都沒做,只是反抗我們的形象
#… #… #… #…
必須把玫瑰給營地的孩子
寶寶在他服用毒品的時候回來了
早點去巴黎索邦尋找他的兄弟非洲
舞蹈已經成為子彈的鉛
未來變成了他們的黑大腦
沒有真正公平的黑獅子的數量
戰爭在黑色帶
#!. #!. #!. #!. #!. #!. #!. #!. #!.
一種像長矛一樣的語言,從地球的身體,通過傷口的天空
他已經轉身,服用了一劑量的種族
我們變成黑色,它是積極的,我們轉向黑色,它比白色更重要
#… #… #… #… #… #… #…
因為魔鬼不是黑色
#… #… #… #… #… #…
一個黑色的原則
蘇丹稱為黑土地,阿拉伯人在開羅,和黑人一起來到太陽
#我-非洲-愛-蘇丹
全班十八個人一起拍了短片。短片中我們朗誦自己的詩。你可以看見,播到我的部分,五官就塌了下去。沒有峰與谷與黑森茂野,只有沖積扇與小稻田。這世界畫素太高,自卑便無所遁形。二十一世紀以降的亞洲大平反,先從經濟始,後及政治與軍事,身體最後跟上。五十年後,亞洲已富裕了一百年,我們仍將以歐洲人之美為美。審美跟不上政軍經。也許再兩百年就跟上了。兩百年後我們都死了。而皮耶與他女友將有一座墓,墓上有他們的菜市場名:皮耶與瑪麗。她,荷蘭人,跟他一樣高。
皮耶在短片中咬指甲。
霞辛沒有朗誦自己的詩。
霞辛朗誦梵樂希[2]。
我的詩很美。
*
我脫去上衣,在最中肯的時刻拉開窗簾。摩洛哥男人一如昔往在窗邊。太陽對了的時候,他會與我重合,他光我影,他影我光。抽菸,打赤膊,正臉朝我。太陽縫上他的絡腮鬍,鬍像銳利的陶瓷刀。他從伊斯蘭細密畫裡走出來,觀看我亞洲的身體。我透過玻璃般亮晃晃的空氣,觀看他北非的身體。我窗下有櫻花,他窗下有棕櫚。隔著枯榮倏忽的花園,我與他的身體互為鏡像。
一張世界地圖輕輕緩緩飄落我們社區,重合我與他所居的樓宇。以地理位置來說,我們的花園就是我們的歐洲。
之前在法國的論壇看見的:一個亞裔鄉民上網求救,說他只有五公分,迄如今不敢牽女生的手,怕那玉手一探,天機一破,他生命的意義會像一顆落地的蛋。
引來了眾聲關切。沒有幾多人笑他,喧嘩的都是殷殷垂詢。一北非鄉民回文,說自己的二十公分已經造成困擾,不過五公分微誇張了,他知道有矯正手術可以介紹。另一北非女鄉民大聲疾呼的是愛。她倡議她的觀點,認為愛能治癒一切病,是一切藥。倒很溫馨。偉大的多元民族國家。
抖了菸灰,復又靜定未動。臂上的微血管清晰可比經咒。當他觀看我亞洲的身體,他在想些什麼?
*
然而,什麼是亞洲的身體。這個世界對歐洲的身體已知曉得太多,恩寵得太多,以至於身憑亞洲軀者自己凌滅了自己。
對鏡而鏡面灼焚,鏡中無人。大殖民如天火燒去幾億人的美,灰燼中重新豎立了一尊異國邪之美神。佛與魔與曼陀羅從西方來,亞洲人從此鏡中唯見他們的變相,不見了自己。
亞洲的身體與亞洲一樣模糊。亞洲是歐洲的產物。而歐洲:基督宗教畫出的青色剛線。亞洲由歐洲命名:希臘文Ασία,到拉丁文Asia。亞洲由歐洲定義:同一陸塊上非歐洲的總合。昔往,亞洲人不知自己住亞洲,亞洲人不知自己是亞洲人。亞洲人說自己住:禹貢九州,日出之國,八荒六合,三千大千世界。亞洲人說自己是:人。歐洲來了,他們的神為宇宙框選了宇宙,他們的人為亞洲框選了亞洲。亞洲是所有非歐洲的物的聯集,歐洲的絕對差集。歐洲是同質的,亞洲是異質的,有青赤黃白黑各色人種,儒道釋耶回五大宗教,身體美學從高加索山一路萬花筒至日本列島。後來全毀了。亞洲人不再是人,只是名喚亞洲人之物,一種被古陸西北,高目深鼻的民族當成奇珍玩賞收納的人形之物。
你沒有到過巴黎,不知道那邊的家樂福最暢銷的是什麼,是工廠量產的佛頭,齊頸而切,擺在窗簾跟酒杯旁。佛也是亞洲人。
東方的身體變成了戰場,東方被西方通了電,亞洲的身體從此帶了磁性,亞洲的身體在審美的導引中紛紛起立,旋轉,自己反論自己,自己否證自己,逼近那永在極樂世界的西方完型。
獨領風騷的東亞整型術,不是往自身千年之美的傳統集中托高,反而乞靈於閎大陸塊的西極;於是,東之民逐漸相似於西之民,歐亞大陸的美學是橫跨一萬公里的莫比烏斯環,敻遠的異世界,只是家鄉彎曲的倒影。
在亞洲,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無所悉;到歐洲,才發現自己以身體背負了整個亞洲。在臺灣,身體以老、少、高、矮、胖、瘦去理解,身體不以地域去理解。在巴黎,我搭地鐵,嘈亂中總有帶了陰影的好奇,乘著眼神的風,交付給我如花之身。像禮物。怯生生。是的,他們在看我,彷彿我是聖哲曼德佩的最高花。我有了自覺,我在自己的身上看見了浮水印。我玄黑的眼珠,筆直的體毛,成為目光游獵的收納物,像他們的祖先屠戮森林的部落,收納他們的頭蓋骨。巴黎的地鐵中,我為兩百二十萬雙歐洲的眼睛定義他們的祖先定義過的陸域與民族。
謝謝他們。謝謝你們。亞洲之眼妄念歐洲身體,歐洲之眼妄念亞洲身體。在交織的箭矢中,我的自我意識痛苦而愉悅地雕鑿完成。
我在此,但我亞洲的身體缺席。歐洲人逛美術館,看見自己的身體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神話飛升,金袍皇冕,殉教僧衣。前一刻是海中出土的希臘雕像,此一刻是荷蘭黃金年代的新教士紳,頸子安在蕾絲圈圈中,下一刻將是野獸派筆觸濃冽的自畫像。歐洲的臉孔在歷史中變之又變,歐洲的身體被歐洲的藝術以千光萬彩的方式再現,寫實,抽象,團體,獨影;然後是大殖民,歐洲的藝術重合全球的藝術。白人在全球的藝術看見自身被再現,被謳歌,被演譯。整個藝術史是白人自己畫自己的歷史;他們走進美術館,就走進了幻真難辨的角色扮演。義大利小流氓與酷肖他的羅馬皇帝銅雕自拍。大衛像前,幫我拍照的人激似大衛複製品,仿佛大衛的精魂幫我與大衛的肉身合影:我前,我後,都是大衛。透過觀展,他們的自我得到了正增強:「我如是平凡一個人,也值得被繪事後素兩千年。」
至於黑,崇隆深邃的黑:下降、後退,背景、反襯、第二義。一個非洲的身體來到美術館。他看見自己是撒旦,是蠻荒,是半獸,被白色的耶穌降伏;是船貨,是巫蠱,是隨侍在側、捧著鮮花的女奴。美術館狙擊了非洲的身體。
至於亞洲的身體,是零,是無,有天地以來未存在過。我駕駛著我亞洲的身體突入展場,像坐輪椅者闖進缺乏無障礙設施的尊貴空間--輪椅甚至是空的。我彷彿為了填補空缺而來。沒有人請我出去,沒有人跟我說話。我無聲,我透明,他們的視線穿透我,望著擺置東方的雞尾酒。我感到一種綿延千年的茫然。
我誦畢我的手稿。卻只有一片寧靜,伴隨沒有表情的天空,占據這郊區劇院的斗室。十七個人有十七種眼神。
這間戲服室裡,高懸的歐陸歷代袍服下,我們纏綿了幾個月的書寫工作坊,在顏色的迸現中畫下了句點。
事後,皮耶不同意我。他說:沒有這麼複雜。
霞辛不同意我。他說:沒有這麼簡單。
我說:皮耶,你知道你佔上風,你選擇不去面對。或你面對了,你不說你的苦甜。
我說:霞辛,不困難。我注意到了你的美。你黑色的美被白色的透鏡否定了,你與你的蘇丹原更輝煌。
霞辛說:你用來觀看我的,是歐洲的眼睛。你稱讚的不是我的美,你稱讚的是如我這般,恰好靠近歐洲美的非洲身體。你曉得非洲身體的美的傳統是什麼嗎?我據此並不美。你曉得以歐洲之美審判非洲身體,造成多大的苦難嗎?你曉得盧安達大屠殺也來自美的宰制嗎?[3]你亞洲的身體上,一雙歐洲的眼睛,看我變形,看自己歪斜。非洲的身體努力摘掉歐洲的眼睛;亞洲的身體,何時有亞洲的眼睛?
我駕駛著亞洲的身體,離開了皮耶與霞辛。
地鐵十三號線,我嵌入向晚的人群,像金繼(kintsugi)的一縷金泥。
霞辛發表了新的詩。
我按下翻譯鈕,卻什麼也譯不出,只知道主題是:身體。
天方字母,黑色時特別美,翻譯鈕閃亮亮,像我白色的眼睛。
*
至美的高潮後,我與他開始交往。他是我以愛和性逼出自己輪廓的旅程中,唯一認不出族裔的人。但他不模糊。他如刀鮮明。凌厲到滲了點血。
與各族交會來重建自己,像用鉛筆拓印硬幣,藉由:我不是,來定義:我是。逆料之外的,是我亞洲的身體,一路張燈結綵被吟哦。他們拓印出我原以為無的美。
交往前,我最後一次盛放,窗簾卻忘了拉上。我們倒進沙發床時,摩洛哥人正倚窗,在我的鏡像處,抽菸。
隔天是巴黎大遊行。日光如刀,我匆匆著裝,衝下樓去。林蔭道上,有一人阻我去路。是摩洛哥人,我親愛的鏡像,絡腮鬍無懈可擊,頰上有小彩虹旗。他的身體與他的國家一樣,是邊界,是「都是」,往北是皮耶,往南是霞辛。他擁有的,我都沒有;我擁有的,他都沒有。然後他跟我說:「你漂亮。」不曉得說的是我之如今,還是我盛放至美高潮時。我大笑,說:「你也漂亮。」輕輕吻了摩洛哥人。不能說沒有遺憾。
洶湧的人潮中,我看見了那族裔未能定義、愛卻定義於我的他。他悄悄一笑,怔怔觀看我。他沒有看見巴黎,沒有看見亞洲,沒有看見身體,只看見了我。
[1] Frantz Fanon,作家、第三世界革命家。
[2] Paul Valéry,法國象徵主義詩人。
[3] 研究指出,歐洲殖民者以身體外貌與階級為據,確立了盧安達的種族之分,種下了內戰與大屠殺的遠因。
風箏
2020 年 12 月 21 日 — 6:42 下午
多美!
Sonky
2021 年 10 月 5 日 — 2:57 下午
Hey Yu-Hsuan, I am Sonky, editor from one of the leading publishers in mainland China, Thinkingdom (https://www.readinglife.com/writer.html?currentPage=writer). Our company has an oversea imprint named Astra House, together with its magazine, Astra Magazine, a newly launched literary magazine which highlights writings from all over the world. I have read this piece of yours, 《在巴黎,我亚洲的身体》, and loved it. I’d be grateful if you could kindly let me know whom to contact for its rights, so that we could negotiate for further cooperation. Many thanks! Feel free to contact me as you have my email now 🙂
To know more about Astra Magazine, feel free to check out the link below:
https://lithub.com/astra-publishing-house-is-launching-an-international-literary-magazine/
瑜
2023 年 11 月 7 日 — 9:08 上午
偶然在某年林榮三文學獎的評審討論紀錄裡,發現這篇作品的蹤跡,先是讀了評審對本文的讚賞與批判,然後再讀找到本文進行閱讀…。直呼難怪當年沒有得獎,畢竟書寫群體不是給在台灣的台灣人,而是在國際社會中對自我認同流離失所的外國人,不被理解也是理所當然的,幸好之後有被其他獎項肯定,作為一個被本文弄得很愉快的陌生讀者,誠摯的恭喜你!
這樣孤愴又略帶淒厲的漂泊之美,大概就是當代亞洲人在歐洲,過著懷疑自己懷疑世界的人生的一個濃縮吧。疏離而有禮的體驗著濃郁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