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轉頭,父親在梳妝臺前。他悄然掩進休息室,牆上有畫,門邊有巨大花籃。他逡逡的背影,哪不與他借住我套房的那天一個模樣。

湖口那摸骨的,說話利索。父親拜訪之後,怨他就顧講,嘩啦啦啦,父親右掌讓他壓,左手想寫不能寫,自恨沒帶錄音筆,希望我隨去摸,幫他錄音。

我說好,我去,我不摸。

父親笑說,我摸好了,換你也去摸一摸。

爸,每次對你說,算命不準,你說準,你要曉得,關於命運,預測他是歧視他。不慎聽聞了情節,看電影的時候,愈忘愈清晰,又何必去看電影?〈鐵達尼號〉火熱的冬天,我對耳語「傑克最後會凍死」的小孩灑了可樂。我恨他拿走快樂。

就講我不摸了,我吼。

好,不要去了。他掛電話。

賭氣嘛你。我匆忙套好長裙。再彆扭嘛你。像個小女生。你以為我會立馬回電道歉:對不起,爸,我不是存心要吼你的,原諒我。我偏不。將妄想收起來吧,爸。我今天趕著出門,就算有閒在家,我也是要對你說,爸,我就是要吼醒你。佛陀說法如獅子王之咆吼,能聽聞者,皆具有大善根功德。我邊對鏡邊追想父親轉述,摸骨的是怎麼說的。不受教。我拿粉餅打底。正信佛教你也拜,摸骨你也瘋,你不受教。你會吃到九十二,八十那年有劫難,摸骨說。未來五年你會起七層大厝,你莫使結交溪北的朋友,要多與出身溪南、下港的交陪,摸骨說。是是,父親說。父親想必這樣說。我補塗深色眼影。你兩個喔。對,生兩個,父親敬答。民國一百年,伊講我會嫁娶後生,父親說得開心。我很生氣。摸骨的不就真厲害,與耶和華共款囉,是要抽我肋條,幫我做男友啊?那不關我的事,你去對林建宏說,我喊。弟弟才上大學,沒那麼快,你啦,我看難講,你看堂弟堂妹嫁嫁娶娶咧,了了你大伯二伯的願……我手機快沒電了,我喊。是是,父親唯唯諾諾。爸想討論個事,他說。

什麼?

你看我是不是要認乾女兒?摸骨的說我有女兒命。

女兒命。鏡子照不清我的眼線。

是喔,爸,再看看,我要出門了。是是,他說。

女兒命。我搭公車看窗外。

媽的有點意思,什麼是女兒命?

父親老去以前,母親就離開家,鬧了半年有吧那次。

母親好漂亮,愛打扮,我嫉妒她。忘了哪年除夕,我們在小舅家吃團圓飯。母系親戚感情好,做餐飲的、業餘的都去揮刀動鏟,豬腳進去水果來,飯後要打小牌、摸八圈,父親靜靜看,他不說話。他來自沉默的家族,我們不曾與父親那邊圍爐。

呦,相片在哪,舅媽嚷。讓小舅替下方桌,抬老相簿,嘩拉拉翻動起來,她指著最大那張。你爸以前多緣投。緣投?你看,他笑起來,帥。

蒼白的少年父親,下頦有尾子的笑容。我看照片想,聽說阿公真兇。

爸的巴掌臉、黑眼圈都跟我一樣。要說我跟他一樣。沙發間的父親瞧賞牆面那幅彈琵琶的旗袍女子,照片裡的父親乜視身邊的白婚紗。房門未關,舅媽以手畫出前凸後翹的輪廓。你媽彼時夭壽水,她說,然後小聲走私她的話:你爸有眼光,曉得你媽衫褲多,又會穿。舅媽,我聽不懂。他是在羨慕她。您在說什麼呀。我想舅媽是醉了。

我哪會醉,比你舅舅還會喝。她拋下這話,走回方桌替了她的丈夫。

舅媽,我看著她的背影。妳沒我媽漂亮,妳在羨慕她吧。他羨慕她?我不懂。

母親離家是清晨。那時間不該有任何人是醒著的。今日我猶然怕是夢裡吵大架呢。我聽見她在大吼。沒事,太陽要出來了,我喃喃自語,沒事的。她摔壞了鬧鐘,我們家從此沒時間了。沒事的,我換了姿勢試睡。你不走,她喊,那我走,衣服都送你。我瞥見白洋裝閃過我的房門。拜託,拜託你們。往外瞧去,母親在客廳哭泣。我沒有向她說話。我應當說話的。她起身朝大門走,回娘家住了半年。半年能做的事可多了,父親修好了母親扯壞的衣櫃門,裡頭收藏她最寶愛珍惜的衫褲衣裙,有天我放學回家,瞧見父親把藏品全拿出來,手裡也攫了一件。他看見了我。

通通風,不會發霉,他說。

嗯,我答。

五個月後母親住回我們的小公寓,這戶口又像洋裝的尼龍質料,完好如初兼又撕扯不爛。母親不開那櫃子了,從娘家帶來新的。我憑印象描繪被遺棄的衣櫃內,套裝、洋裝、婚紗禮服的模樣。

秘密是我發現的。我是小聰明,小可愛。

父親北上開工專同學會,要借住我的套房。算命也沒那麼準。那陣子系必修演話劇,我是茱麗葉,西門町租衣貴,我讓父親直接挑件上來。秘密武器秘密用。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又怎樣,豔壓全場如我,不關心賤民的事。那,我說,來住的時候,幫我帶套洋裝,我要借人演戲。你媽櫃子裡的?嗯。白的還是亞麻的?爸,你滿清楚的嘛。白的那件。好。父親來了,他還沒吃晚餐,臺北入夜會冷。爸,我買薑母鴨吧,我家教的附近有。很遠嗎?還好,來回二十分鐘。好啊。我出門了,沒帶錢包,我跑回套房拿。我開門,父親正脫掉洋裝,匆忙間扯壞了左袖的玫瑰蕾絲。我看見他抖動的老人斑。

爸?我叫。

奕誠,父親說,那個,不知道合不合身,我幫你試穿一下。

爸,洋裝是我要穿的,我哪會對你坦白。秘密不換秘密。你講不公平。誰又公平過啊這世界。爸,隨姐妹逛百貨,我好自在。謝謝你,你送我的肉身,好像你的肉身,小臉白,黑眼圈,爸,你沒搞錯,你的就是我的,我喜歡你的煙燻妝,小秘密會遺傳,打勾勾,開不開心。今天窗外有雨,彼時也有雨像霧,我與CC去亞比倫艾專櫃,試用曲線馬甲磨砂蜜,聽我高中英文老師說,她們科辦公室集資合購,哇,好迷人,我們就來。

那天下戲,CC稱讚我。娃,你演得好棒,好女生。

她講什麼?好、女、生?

不懂。是嗎「好」形容詞而「女生」名詞,像我想偷取鄰家妹妹的秘密而對她說:妳是好女生。或像我暗戀的高中同學褚杰楷(別提那男校。又髒又亂又吵鬧。性別盲、陽具崇拜、交尾競爭、嘲笑殘障。好處只有,制服那麼醜啊,仍不減眾多的帥哥姿容)說,林奕誠,你好娘,走開,揍你啊敢碰我--「好」副詞而「女生」形容詞。女生啊妳轉品了,我羨慕妳善變並且美麗,但我撇頭,看見王澤元、康宛庭卸完了妝,帥氣漂亮的系對妒了多少人。走了。嗯。王摟康的腰枝走遠。我又沮喪下來,媽的,臭男生聽著,女生不是命定的形容詞,少在那自以為名詞了你。

我是戰士,我好感動,我幫女生說話。我直視CC,想聽她讚美我,她卻安靜坐在梳妝臺前,我看見羅密歐的扮相底下,她的咽喉、她的指節、她的眉骨。好奇怪,都是女生,為什麼她指節纖細、眉骨柔和、沒有喉結。我說,CC,我們女生……茱麗葉,茱小姐,還沒下戲啊你,還我們女生咧。不,CC,我要講的確實是,我們女生。林奕誠,你穿白的那件算很好看,但你不是女生。她不耐煩的時候,胸脯微微起伏,骨盆寬闊像課本插圖,兩河流域的陶俑,六隻奶的生育神。妳講我不是女生,那麼快告訴我,是不是妳通過了什麼考試,所以能當女生。CC啊我要報名,快說好不好。夠了你林奕誠你是男生。可是,我從小就是女生。那大概是跨性別吧,她聳聳肩。

跨、性、別?

對,生理心理性別不同就叫跨性別。

所以我是跨性別?是吧。嗯。她走開了,豐臀細腰,那把中世紀的紙匕首搖啊搖。

CC,謝謝妳告訴我這個秘密,現在我知道,為何我跨上什麼,常常就下不來了。那個太陽月亮雙雙輝映高天的詭譎下午,褚杰楷指揮全班,將我擺在窗框上。他確實是與生俱來的領袖,我愛他,我沒逃。兩個校隊中鋒固定我,我抱白鐵窗框固定自己。墜落了,會死掉,就愛不到褚杰楷了。CC,我不能死,我要活著,接受他送我的東西。

啊--褚杰楷退十幾步助跑,朝我衝刺過來。他努力的時候最可愛了。幹,去死--他盡全力推窗砍進我的褲襠。人妖去死--他繃緊的小腿,我看見他的靜脈不斷變換,那是拿過校運會百米冠軍的肌肉。媽的變態去死--褚杰楷,我抱緊你,否則我會死掉,你好強壯,你好溫柔,我好痛,我不怪你,你別自責,因為是我的初夜。查某體去死啊幹--謝謝你,褚杰楷,你曉得我愛你,所以你雕刻我,砍掉不要的器官,看,褚褚,褚褚,我流血了,那兩顆骯髒的肉球,林奕誠向你們說再見。滾去泰國吧林奕誠幹--用力啊褚褚,用力,多餘的東西沒了,你就進來,噢,你進來了,我好痛,我好開心,初夜可以獻給你。

鐘響,褚杰楷停了攻擊,狠狠喘氣並瞟我一眼。

他看見我的表情,CC,他哭了。褚杰楷,褚褚,為什麼你要哭,哭了就不像男孩子囉。你是喜極而泣,我好開心,今天是我們的第一次。

全班都去操場了,體育課要測千六,教室剩下我了,常存抱柱信,我緊擁窗框,豈上望夫臺,褚杰楷的背影轉進樓梯,我跨著女兒牆下不來。

可是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對CC說了。當日在亞比倫艾,櫃姐在CC手背塗滿馬甲磨砂蜜。娃,是砂糖,這款紫羅蘭香,CC驚呼。我從她手背沾了嚐,真的甜甜,邊用手偷偷調整鞋跟。適合我的高跟鞋比較難找,多虧CC費心。除了用後手乾,其餘她都滿意。欸,換你囉。換我囉,好期待,甜甜的東西我喜歡。我坐上CC的椅子。唉呦喂,new half[1]來囉,人妖爹爹逛大街--櫃哥朝同事啐出這幾個字。我與CC都聽見他的悄悄話了。他說我是new half。漂亮的河莉秀、美麗的椿姬彩菜都是new half。

你憑什麼說他是new half,死Gay,CC叫。小姐拜託,穿女裝來逛專櫃,不是new half那是啥?再講啊,你這死屁精,醜玻璃,玩巧克力棒的髒不髒啊你。磨砂蜜被CC掃到地下。妳罵我,我告妳。你告啊,是誰先罵誰啊,我向樓管客訴你。但CC,他罵我了嗎,我想當new half,河莉秀她真漂亮,椿姬彩菜真美麗。死Gay你聽好,同性戀沒有比較好啦,她吼。沒有比較好,妳是什麼意思,CC?我想起那天下戲,CC在女廁所裡尖叫,她喊,林奕誠你不要進來,要換裝去男廁所換。我大概真的不是女生吧。我看著暴怒的CC,我與她沒再聯絡。

爸,好可惜,CC分享了她的秘密,她來不及聽我的。

巷口的舊衣回收站,我去求了套女中制服,拆了繡線的。妹妹考上女中啊?恭喜恭喜。謝謝您,她很開心。我買了蜜茶,回家後鎖好門窗,房間要緊緊的呦,你怕嗎,挈了母親的針線盒,這活計不過進去出來,進去出來,這麼回事。與褚杰楷結婚了也是這樣。林--邊繡邊想他。褚褚我愛你。奕--聽說觀音示現有男女兩相,祢保佑我好不好,讓我跨過去吧。拈香。誠--做個好女生。你看,林、奕、誠。歪歪沒關係,我是正妹,我很美麗。拉關窗簾,脫去醜死了男校衣褲,我轉學了。國立房間女子高級中學。鏡子在哪,正面、側面、正面、側面,喝茶,拍照,跳舞,睡覺。後來我想,不拉窗簾才好,太陽大帥哥也來看看,漂亮的女生。我看見窗外飛過了蝴蝶。好醜的蝴蝶,像是蟲蛹插了翅膀。妳好醜,妳沒有我漂亮。漂亮有什麼用,我發現女中是不繡姓名的。誠--一個字一個字。奕--拆掉它。林--有人敲門。收好制服。胸口還剩一隻孤單的木,它男友已經死了。

門外母親叉腰。

住對面的看見你房間有女生啊。沒有啊。給我誠實。沒有啊。

別騙了。……。

女朋友?

嗯。

在哪裡?

先走了。

先走啦?母親說,像發現救難器材不必上場那樣鬆動下來。在一起就好好照顧人家,別學你爸。爸,別學你耶她說。下次歡迎她來家裡吃個飯呀泡泡茶。母親有意聚高音量,詭溫溫地綻笑,我瞥見衣櫃露出一段深綠半張黑。有比你媽水沒?沒有,媽媽最美麗。媽,當然妳最美麗,妳給我最大壓力,脖頸、曲線、雙乳、骨盆,我嫉妒妳,穿穿看我那套女中衫褲,妳從我獲得望子成龍的期許,我就要從妳曉得我可以有多漂亮。舅媽沒錯,爸,我與你都嫉妒她,然後我恨,因為她講,你媽睏了,去躺一下,朝衣櫃掩嘴打個哈欠。故意的吧,哈欠!那是純粹的女高音,巫婆如我想要她的聲線,我不想再買書訓練發聲,希望變成點唱機,從男調變成女調,哪天接到了詐騙電話,聽筒裡會傳來,阿母,我乎人掠去呀,緊來救我啊,阿母,阿母,阿母。

爸,要快,媽她們在外面。

慢了怎麼可以,賓客等呢,他們祝福我,我要天女散香花,讓他們沖沖喜氣。

是是,父親邊答邊脫西裝。

慢騰騰的搞什麼?我發現他畢竟是老了。罪疚感湧上心頭:妳急個鬼,羞羞臉,要孝順啊。孝順。

於是我提醒他,還有兩件能換。

是是。

休息室有名畫亦有巨大花籃,比不上什麼亮眼:父親的背後蒼白,老人斑散成銅板黑花。

爸,我先補妝,待會換你。

是是。

補妝麻煩。漂亮物都很麻煩。訓練後,嗓子偶爾不穩,我不在意,漂亮又完美那會折壽。喉結手術的傷痕,人常常以為吻痕。哪那麼多爛桃花啊,我摟我未婚夫這樣回應,心酸酸。隆鼻,提唇,磨顴骨。天殺的磨顴骨。爸,謝謝你,巴掌臉不必切下巴,磨頷骨。至於你,聽好了,褚杰楷,我早就不愛你了。不愛不愛不愛你了。繡花肉球你沒摘,哼,我親自拿下來。敬酒時,我會悄悄對你說,你知道嗎,我的陰道擴撐器,上面寫的不是褚杰楷,是我老公的名字。你輸了,愛不到我了,乖乖,不哭。

打勾勾,這是我們的秘密。

秘密你壞壞。你是帥哥吧,帥哥通常壞壞。那日我向父親借電腦,發現他會用即時通。六十好幾了,爸,不簡單。我檢閱訊息記錄,敲呼了他的網友。你好。

網友回傳了父親的女裝相片,十張、二十張,擺滿了整個螢幕,母親那櫃衣服。變態,偷偷喜歡我爸啊。我朝網友的大頭貼扮鬼臉。爸,你最愛白的那件對吧,你看你換了幾個姿勢,仍是漂亮的白洋裝。我也好愛,每次打開那個衣櫃,穿過一輪之後,還是那件好看。爸,你別和我搶。

不必搶啊,輪流穿。父親換回西裝出去了,我挽好丈夫準備敬酒。母親在主桌,舅媽在附近,CC與褚杰楷分坐遠處兩桌。包多少啊你們兩個。婚姻是人生大事,老公甜心請指教。父親?林建宏會照顧他。

我看也不用,他多快樂啊,補妝之際回頭,父親穿嚴了我的婚紗正在對鏡。女兒命。摸骨的全對了,加送引申義:父親是女兒。

我看見她已拉不攏背後拉鍊,銅板黑花隨浮腫肌膚綻放白浪之間。爸,妳做女生,還要加油,看妳像看舊的我,在蕾絲啊、鋼圈間跨半天跨不過來。又怎樣?父親妳想當我的母親,女兒我支持妳。來生,若有來生,換我做妳的阿娘,我們是全新的一對母女。

放下眉筆,步向父親,撫她的背,用力拉起拉鍊,將黑花埋葬白衣裡邊。爸,慢慢穿,今天晚上還有三套要換,我說。

 

 

 

 

 

Photo credit: sagesolar on Visual Hunt / CC BY

[1] new half,ニューハーフ。Half是混血兒,而new half,日式英語,男跨女的變性人。

2010  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