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2016-05-17

 

圖◎郭鑒予
圖◎郭鑒予

 

 

  話說,這是一個怒寫一發散文der概念。

  有人生氣了。

  什麼中文嘛。

  辱沒老祖宗。

  你們語言癌。

  那日是兩女子。一女子胸懷《說文解字》,一女子胸懷《Norton Anthology of Western Literature》。我與她們在椰林大道錯身。

  「妳跟妳男友還好ㄇ?」洋文女子曰。

  「甩惹。話說,這是一個怒甩一發男朋友der概念。」漢文女子曰。

  「啊不就好棒棒。」洋文女子說。

  「超棒der。」漢文女子曰。

  女子同乘鐵馬去,此地空餘一個我。我愣愣站在美不勝收的杜鵑光影中。

  噫吁嚱,蘿蔔糕哉。

  來了,來了,我們的金色語言時代,從臉書上輕輕地滾下來了。

  我已哭。

  是日,我發願為新語作傳,為我新一代文化興革怒戮一發力。

  坐穩囉。

話說篇

  瞧我從「中央研究院漢語平衡語料庫」找到的資料。

    話說有個老太婆供養一個和尚二十年之久,她建造一間庵堂……

    話說當年海明威整天夢想當文學家,有一天,鼓起最大的……

  故事之濫觴。一切大江大海,裂岸驚濤,自「話說」涓滴始。亦人生濫觴。童騃時,不都是馨香暖倚小被被兔兔抱枕,聽馬麻「話說,好久好久以前……」入夢。人類自造的小宇宙,飄浮於人間世的巴比倫。「話說」出,天雨粟,鬼夜聚,聽「人故事」--祂們覺得超恐怖。「話說,話說,臺中鬼氏林先生,白日不慎,誤闖人屋。該人屋,陽氣濃厚,林先生如坐針氈、戰栗不安,飄穿了最後一道房門……洶湧陽光襲來,一厲人,持符咒、狗血、桃木劍,猛然竄出!」「呀,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祂們無聲大謳歌。

  從原民神話,到荷日物語,再到四五六七八九年級小說家;從Gilgamesh,到Homer,再到J.K.羅琳;從山海經,到吳承恩,再到曹雪芹,像沙雕城堡,草織蚱蜢,筷造手槍,泥捏狗狗,創造的原慾推動敘事的熱情。人類文明養成了聽見「話說」就轉頭、等待、聆聽的默契。

  於焉有世變。敘事漸泛濫。耳朵不夠聽。「話說」率領的故事,隨文明之興而繁,復隨文明興之又興而簡。俄而,網路的銀世金時,人,漸不耐四十章、八十章、百二十章。讀一頁杜斯妥也夫斯基而丟,讀一句「幸福的家庭各各相似」而丟。到最後,讀一字「我」,也不耐,也丟。

  流變至今,歷史終結,「話說」宣佈獨立,不再需要故事。「話說」就是自己的新郎。Millennium。

   話說我好想尿尿。

   話說他屁屁好黑。

   話說我被二一了。

  如此句式之於七年級臺灣人,即拉丁文之於梵諦崗。我們的時代,「話說」解放成功,抽枝長葉。牠對著鏡子呢喃,牠再不為人作嫁。牠成為泛用的發語詞,牠的軛拖著的,不再是龐大、完滿、曼陀羅的敘事,是孤零零一句話。語畢,永遠也沒有了。牠是蝸牛變蛞蝓,輕快又開心,海天任遨遊。

   話說你聽我說嘛。

   話說我才不要聽。

   話說我沒有故事。

  敘事雄燃的熱情,終究拋下了敘事本身,像硬了翅膀的孩子鳥飛向天空。人人說而無人聽的時代,話說成為每句話的開頭。敘事的假動作若能完滿生命,又何必敘事本身?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故事飽滿。於焉在話語中,擺上一隻隻空蕩蕩的小凳,就算沒人,自己也坐在圓心,說呀說的。

der

  學弟:der是什麼?

  我:喔。你要問der der用法是吧。

  學弟:不是der der,是der!

  我:就是der啊。讓我告訴你der der用法。

  學弟揍爆我。我送急診。

  我來不及說的是:der,「的」也。典出一戲謔語:

  GGininder

  什麼意思,難登大雅,暫按不表。反正就是,讓國中男孩午休後,起立卻站不直的物事。又好比:

  超爽der

  真~der~

  月亮代表我der心

  我der妹妹der馬克杯杯敲口愛der

  用der代替「的」,旨在以「不應捲舌而捲舌」,直球迎擊「應捲舌而未捲舌」。半世紀來,多少臺灣人承受了ㄣㄥㄕㄙ不分的批評。規範性語法的幽靈,盤踞島國領空。今我年輕人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以毒攻毒,大音嬉聲,拆毀這樣der偏見。嶄新的語言實驗,讓語法重回衍生,又帶出諧擬的意趣。超棒der。

是一個的概念篇

  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概念。

  如何解釋這句話?覺得少了主詞?於是把主詞補上:三民主義。共產主義。毛主義。史達林主義。安那其主義。

  三民主義,是一個天衣無縫的概念。

  好像對了。那這一句呢?

  這是一個翠玉白菜的概念。

  這是水果日報的標題。大量的世說新語從水果日報這個語言的破口,進攻道貌岸然、搖搖欲墜的語言羅馬帝國。

  這一句呢?

  這是一個我超飽der概念。

  這是我學姊剔著牙跟我說的。

  這一句呢?

  這是一個你他爸的超賤,欠揍是嗎,的概念。

  還需要主詞嗎?

  是一個的概念,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概念呢?

  時代是行銷語言的時代。講者必稱大師,比丘必稱天師,新書必稱百年一遇,建案必稱慢活崗石都心大苑精工豪墅美宅夢想家。在美而美食早點,嗑著工業用美乃滋三明治,翻著桌上扔著的油膩膩時尚雜誌--啊,得其所哉。其詞之油膩,可以對著太陽煎蛋囉。

  薇朵香榭有機概念樂活沙龍

  本季春夏的概念是英倫復古

  為您示範今年秋冬時尚街頭酷跑概念

  概念女孩為概念男孩整理了九大穿搭概念

  概念的颱風襲來,吹出一個暈頭轉向的概念。

  概念,即觀念(做兵時,學長好談「你各位要有觀念啊」),即理念(做兵時,長官好談「我有我的理念,你各位去申訴啊」),即idea(就學時,教授好談「Good morning各位,today我們要來come up一個acceptable的idea」)。金色時代,人人主張強烈,誰不想活成一本時尚雜誌。修圖軟體,已奇到蓬頭垢面入,《美麗佳人》出的境界囉。於是雜誌成為概念店,人人買回家去DIY。同時,雜誌亦以民間為概念殿--街拍。素人。意念。理念。墨水分子細密拼貼小模明星夢。

  上下交相擷,人人往十五分鐘的針尖旋轉的時代,「是一個的概念」從原本的:

  相對論是一個卓越的概念

  新語言是一個生猛的概念

  這樣的主詞補語,虛化了--成為嶄新的、空心的情態副詞,將平凡的資訊時尚化、姿態化。姿勢指使知識,到處滋事。

  這是一個翠玉白菜的概念。--「這是翠玉白菜。」的時尚奇情姿。

  這是一個我超飽der概念。--「我超飽der。」的時尚奇情姿。

  這是一個你他爸的超賤,欠揍是嗎,的概念。--「你他爸的超賤,欠揍是嗎。」的時尚奇情姿。

  活生生語言的修圖術。平凡、卑弱、猥瑣人生,從今何必直面。所有的破爛屋都成咖啡廳,所有的香港腳都成好望角,所有的庸常小事都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姿態、自己的--概念。一切遭遇,都像IKEA的商品那樣完美、有序、有靈魂,背後都有了深刻發想。--平庸人生,於焉處處有光。

  將自己概念化--就像拿筆塗人臉,塗成一張肖像畫那樣。

  是一個我對是一個的概念這句型最有概念的概念。

怒一發篇

  學姊:喂。夜衝一發貓空泡茶了啦。

  我:好熱血喔,學姊。

  學姊:一定要一發的啊。

  我:衝了。

  學姊:學弟有前途。

  我:學姊不要表我啦。

  學姊:一定要表一發的啊。

  十年前我入大學,抵達了語言的熱帶雨林--黑話傾瀉在我好奇的眼睛中。如「表」,通「嗆」、「ㄉㄧㄤ」,基於友情的出言不遜之意。如「有前途」,通我爾後當兵學到的「有觀念」,識時務、懂眼色之意。語言死而語言生,十年過去,有的今也則亡,如「表」;有的瓜瓞綿綿,如「熱血」;有的勇猛精進,如「怒一發」。

  是時「一發」尚未怒。我們說:吃一發。喝一發。衝一發。翹一發。唱一發。考一發。嗆一發。告白一發。打臉一發。哭一發。宿營一發。之夜一發。跪一發教授。退學一發。「一發」之為量詞,昔往數算的,是弓矢、是子彈、是火炮、是飛彈,蘊意「強大的動勢」。今天,我們則拿來數算一切動作--就像螢幕上的阿波羅號屁股噴煙飛向未來,人們騎著動作的太空梭,在積弱不振的人間衝鋒陷陣。社會愈悲觀,前途愈茫茫,血就必須愈熱,熱到血薦軒轅,汗能煮海--「發」之不足,終於加上了「怒」。從此,「怒一發」即成定式。如:

  怒吃一發

  怒翹一發

  怒約一發

  怒尻一發

  怒po一發

  怒回家一發

  怒去故宮看一發清明上河圖

  「怒」不是怒--不是生氣。「怒」不是敘事內容,而內建形式之中。所以:

  怒怒一發

  完全正確。「熱血地生氣了」的意思。

  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一發

  套套邏輯,好像也OK。

  「怒一發」,我這一代青年精神象徵。時代擠扁青年,時代訐譙青年,時代移送青年(想幼時,真愛卡通阿貴以及訐譙龍。二十年後,我們成為無數的阿貴,面對著無數訐譙龍。啊社會。)多少人已無大夢,嚼著美奶滋化工漢堡,翻看《壹週刊》〈壹青天〉專欄「劣劣劣」,心中怒怒怒。肚爛一怒,怒髮衝冠,只合將滿腔青春熱血,又拋又灑,付與生命中一切動詞--讓能量在最細微的動作裡,都高強度揮發出、打擊出--每分每秒,微HOME RUN。行為再不起眼,都變得義無反顧,千騎捲平崗。

  鈞長訐譙的語言癌,將是千年後課程委員會的必讀四十篇古文。

  鈞長痛恨的屁孩,將是千年後與明鏡齊懸中堂的偉大肖像。

  本來就醬。

  語言死,語言生。語言的世界,橫的移植、縱的繼承;橫的融合、縱的訐譙。國人超膜拜der、補習班氤氳而生der英文(君不見職場Vicky與Jerry齊飛,program與cost down一色),曾是法國人鄙夷的北蠻鴃舌;超浪漫der法文,曾是羅馬總督白眼翻到海王星der鄉音土語;超holy der拉丁文,曾是希臘人聽到就holy shit的莽夫愚言。

  而我們,一邊悼惋著語言之死,一邊瞪視著語言之生。從王莽到王國維,每一時代都有人捨不得自己嘴裡的美好,於焉乘著焦慮,訐譙語言癌,訐譙滿嘴語言癌的屁孩。殊不知,屁孩光纖釀逆,世界串聯,組成第一屁孩國際,旗幟是一個@加上一個J,輸出世界語言革命。

  英語世界對此有自覺。多少論文研討著,網路語言的勃興,將對這世界第一霸語產生何等影響--屆時,哥利亞將在大衛面前倒下。

  覺得俗氣?粗鄙不文?沒轍的。歷史語言學告訴我們,語言是春草,漸行漸遠還生。語言是狗,人類最好的朋友,不可能陪您一萬年--狗會老死,但會生出小貝比。你覺得小貝比醜,你的孩子覺得牠真可愛。

  真要說不入流,說想洗耳朵,人家甲骨文作者沒氣到哐啷彈出來,指著我們的鼻頭,開記者會痛斥:「你個語言癌!」就萬幸了,你曉得嗎。

  眺望遠方,舉手齊眉,人類當意興遄飛。

  時代考驗語言,語言創造時代。

  以上,是為四說新語--四種時代新語言,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邊說邊呼呼長輩的頭:乖,這是我們的時代。蠻族將攻下元老院,國語課本將由後往前編,孩子將坐上委員會的大位。

  看哪,遠方的王座上,可愛的小女孩敲下了議事鎚。她以清澈無比的童音,宣佈著:

  話說,這是一個曷興乎來der概念。

  咨!爾多士,請追隨我,怒創一發金色der語言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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