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前你曾向我傾訴,你嚴重恐慌於創作。不知如何去寫,不知為何而寫。
那是一個隱晦低迷的黃昏,某種異樣的情愫正在生發。福利社的廉價咖啡在我們手中,我們在文學院的長廊裡。光線的黯淡勝過陰影,你覺察但不願言說。
關於創作。我們何不委身圖書館的沙發椅長談,不僅舒服並且為對談材料圍繞,涵蓋過去、現在或許未來?你說不,不了。你特意抗拒圖書館龐大的形軀及棲居其間的眾多天才,因為你過去堅持自己是,然而近來遭遇的一些感觸卻又鞭笞這樣的自命不凡,直到你俯首認錯。因為你畏懼睹見太多的文本流轉如光,而你追隨的能力卻何其諷刺地被閹割萎縮。
你似乎意識到興趣壓倒天份的事實,簡單說來就是你想,你無能。
天際線的陰影湧動,如天啟,如魅惑,如譏嘲。你更加笑不出來。
可是你又亟欲企及彼端的世界,就算只能短暫攀附,隨後指甲碎裂濺血,你鬆手掉落平凡。平凡於你而言恰恰相反,如此難忍。
咖啡的水位線徐徐下降。你有些詞窮,遂以一些典故、幾句雋語,累積成所有的驚懼。你曾感嘆你是一介征夫,終其所生行而未息,終其所生追不上搆不著遠颺於前路煙塵的寶馬雕車香滿路。你揮不去王爾德輕佻的才華,有恃無恐的嘴角:「壞詩都是誠摯的」,你頓覺羞辱。你忘不掉一針見血的葉慈:「如果浪費兩小時卻未曾綻放一句好詩,還不如去清洗廚房」。你說服自己這其實是葉慈的自我檢討,縱然話語如此懇實。
我回憶昔日的你。
從初入小學即成為注音符號拼音聽寫比賽冠軍開始,同儕間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指涉即非你莫屬。隨之是魚貫前來、迴還往復的作文冠軍、書法冠軍、字音字形冠軍。教室前記憶的某個殘存片段,是你向我大談特談字音字形賽制的高度困難,比如十分鐘寫兩百題不得塗改否則不予計分。國中國文考試你素來第一,幾乎成為班級常態的風景。畢業時導師叫你到辦公室鄭重地說,無論你要念些什麼,千萬不能離棄你的如椽大筆。
咖啡持續下跌,圖像越顯清晰。隨後高中三年你進入第一志願,雖然再不那麼顯眼,國文成績仍然無懈可擊。最後的一戰是指考,那年的題目〈回家〉,三十六分你奪三十二分,補習班說是中北部最高分,請你寫下範文:
「於是,我決定更加珍視回家,珍視那短暫卻美好的時光,用溫暖的懷抱,修補我破碎的翅膀,重拾我性靈的渴望,啜飲我思緒的迷醉。
當我回家,我總愛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將疲憊的靈魂盡付眼前熟悉的一切。」
你的男校是格鬥場,所有的互動都和男性荷爾蒙有關。比成績、比外貌、比球技、比身高、比腿毛長度、比把妹實力,充斥心機與羞辱,同學的對話隱含生殖競爭的暗示。這樣的一個環境,他們再不服氣竟只能承認你於文學領域的威猛,並以長短不一的髒話描述。校內的文學獎你不屑一顧,你認定那是風花雪月。
你的意氣飛揚與自以為是。
我提醒你你猶存跋扈的記錄。因此你只是暫時沉潛靜待下次的浪,藉以衝上浪頂而奔馳在美麗的光裡。你笑了,嘴唇揚起的角度沾染咖啡的苦滴。
你說你大學後隻身前來陰雨連綿的北部。這裡只適合香菇居住,雨和霧的定義如此尷尬,校園化身遠為兇殘的肉搏戰,大家各施神通見血封喉,連杜鵑也戰爭陽光的多寡。你恍然大悟,發現天空太寬,自己太渺小。你屢屢於昔日壟斷的領域被擊潰,步伐益加艱困,自信隨時崩毀。
什麼能名之創作,什麼僅能名之堆砌,你現在才知道。
你飲盡最後一口咖啡。仍是廉價的苦,多了沉積糖粒尖銳的甜,甜得諷刺。
忽然你彎彎曲曲地哭了一聲,叫道:你看,直到咖啡喝光了,我連它的品類都叫不出。曼特寧?藍山?拿鐵?我的創作會不會像這杯咖啡一般廉價、差堪飲用,隨後被遺忘,再沒人提起我的姓名?
你開始揉搓紙杯,還原,揉搓,再還原。紙杯的皺褶蔓生,褶裡殘餘褐色液體。你訴說你為了成就野心的嘗試和付出,又及一些層層疊疊的夢和隱喻。
你說你曾以某種罪惡的姿態潛入圖書館,狂暴地閱讀作家們的作品,古典現代東方西方你沒個放過。閱畢,你挑選一頁最精彩的撕下帶走。然後你食用它們。依據風格典型的不同而有不同食用方法,傷春悲秋鬼地民歌散文駢文韻文祭文新詩悲劇喜劇鄉土傷痕武俠黑幕後現代意識流。孟浩然輕快新鮮,你把書頁夾入田園三明治,文字與萵苣一同進食。黃春明那一頁,你在吃巷口肉圓乾麵時偷偷撕碎了灑進紅白醬裡。楚辭是濃香,琦君是淡香,你分別配上玫瑰和桂花油炸,油墨增添花瓣的深度。你說張曉風、簡媜、徐志摩太過豐滿濃密,所以你只配著水服用,五公分見方配一口喝。布魯斯特讀來昏昏欲睡,你勉強於就寢前咬上一角,等待夢裡的連環圖片。你堅持認為,藉由這種近乎神秘主義的儀式,你毫無遺漏地攝取吸收被食者不世出的天才橫溢。
你仍絮絮叨叨。但聽到這,我總有些驚懼。課堂上教授的嘆息適時閃現,她感傷所有的天才除了作品外都是渣滓,但又有幾人如此天縱英明,能夠同時擁有作品和渣滓?天才是命定,普通人一輩子努力創作,臨到五、六十歲才醒悟自己永遠要為那些命運之子踩在腳下,好一點的將在教科書裡留下一行附註抑或説解。你冷峻地說,不能因此放棄了。你說如果你是天才,放棄了怎麼辦?
但如果你不是呢?
你說食用駱以軍的那個夜晚,你焚燒書頁,揚起一團迷離、恍惚、華麗、淫猥與悲傷。你缺氧似的將煙霧吸入擴張的鼻翼,像犯了毒癮一般。嗣後你將紙灰倒入酒精之中翻攪旋轉,一飲而盡。夜裡你如預期地做夢,那是比白日更為嚴厲凶險的夢。夢裡的你置身故宮展覽室,隔著玻璃是〈前赤壁賦〉。你溫柔地以指腹撫觸玻璃表面,玻璃融化。你拿取〈前赤壁賦〉,精讀一遍,然後一字一字撕下,將東坡的墨跡送入口中。保全員持槍射擊卻被東坡阻止。他大笑:讓他吃吧,吃掉一整個庫房,他也不可能成為我!
紙杯的圖案油墨被搓揉得模糊難辨。你說那個夜晚,你哭著驚著嚇醒過來。
※ ※ ※
失蹤半年後你自我的懷想及驚詫中現身。你遞給我咖啡,仍是福利社廉價的那種。我們重返文學院的長廊,緬懷當日黑色的交談。
你說你前往不列顛之南的某個小鎮。關於小鎮名字,你僅知曉近乎中文的「恩典」與「雪」。
你說,你去乃為了求索一點才氣,企圖藉由陌異化環境的刺激尋回原本手握的彩筆。畢竟,你說,偉大的創作往往降生自離鄉以及歸返的撕扯,比如那位被你於夢裡吞噬的東坡。但你說起初你很痛苦。你探究才氣與文明、文明與差異、差異與創作的關係,卻無意間察覺在你的文明裡你欠缺高度,你的文明高度可能同樣遜於別人的文明。這種表達看似複雜實則傳遞簡單的意念:你和你的文明恐怕先天上已有殘缺。
小鎮開滿鈴蘭的上坡路,街頭藝術家的譜紙散落一地,你幫忙撿起。他講述一個他鍾愛的故事作為感謝。「從前有位十九歲的女傭迷醉於鋼琴的樂音,她變賣所有財產,不辭辛勞抵達維也納某音樂學院拜師,期盼成為名鋼琴家。又一個十九年過去,老師說,沒有天份的人吶,快快回去吧。她看著因洗碗而粗糙的手,悲傷遂難以言說」。藝術家說這就是他們的精神,殘酷而強大。他說即使是街頭藝術家亦膜拜稟賦,不論是奏三絃琴的,抑是全身塗抹白漆靜止不動頭戴桂冠化身雕像的皆服膺若此。你臨走,藝術家驕傲地補充,他覺得他很幸運。
大教堂的尖拱、飛扶壁和彩繪玻璃令你仰望良久,希臘公共澡堂的柱旁謬思女神尊嚴地挺胸。你細看她的髮、眼、鎖骨、胸脯,體會所謂「這張臉,讓三千條戰船下水」的真義。才華的豐沛近於咒詛,你的心湧升折服與絕望。你說,如果還有來生,能否有機會達到如此高度?
你感受到亙古、強大、俊美、不朽、無敗、征服,當你面對他們。當你臨鏡,你看到的就是渺小、衰弱、平庸、幻滅與永恆的挫折。
我想起某位教授的課堂總是洋溢激進的論調。他主張我們應背棄佛道釋儒,擁抱科學與威勢。東方文明的舒緩閒適讓自身服下慢性自殺的藥劑,心力被宗教挾持,身力如行屍走肉。唯有仿傚日耳曼式理性下的野蠻底蘊,民族才能被救贖。醒轉後我才發覺,聆聽這樣的講演如同自底層起始的崩壞,初時振奮但後患無窮。
聽聞你的述說,我心底也隱約有所不安,彷彿教授的預言即將應驗。誠然,誠然我只能安慰你。
情況益發嚴重,恐慌於你歸鄉前夕達於頂峰。你說那晚你幾近瘋狂,只想留下一些東西在異地表達自我的忿懣。
那麼,你選擇做了什麼?
你說你住的那間便宜旅館品質低劣,奇妙的是浴室擁有優美華貴的白石磁磚以及維多利亞風格的裝飾。那個夜晚你沖澡時盯著磁磚胡思亂想。磁磚,白色,四吋見方,好像宣紙九宮格。你想起小時候練習書法的光景,想起蠶頭雁尾懸腕提腕吳竹墨汁等等術語。
當時你靈光閃現,你說。
你仍一絲不掛。拿出背包中的筆墨紙硯,那原本是你打算與當地人交流才匆匆放入的。走進浴室,你將水花轉至最強,沖刷磁磚旁的半面石壁。你蘸墨提筆,懸想幼時書法老師的種種教誨,屏氣凝神,然後你開始書寫。
書寫?我驚呼。
是的,書寫。你說初時你運筆緩慢、字跡拙劣,想來是太久沒碰。不久氣順了、心靜了,熱溽間或冰涼的蒸氣裡,你以整面白石磁磚為宣紙綢帛,點豎撇捺隨心揮灑。濃黑淺黑的墨跡隨水珠下落,筆劃間轉折拖迤的趣味,幽遠而何其詭異的景致。情緒漸達高潮,你書寫〈蘭亭集序〉:「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蓮蓬頭的沖刷嘩啦啦響徹耳際。
初時你僅想洩忿,報復這個國度,沒有讓你求索到任何才氣還讓你絕望如斯。你企圖留下一灘爛黑難以清理的髒水,揮毫只是好玩有趣。隨著牆面漸漸填滿,你領悟這樣行為更深層的暗示。維多利亞風格的浴室,你以筆墨書寫破壞,誠象徵某種對這個國度的挑戰,對文明的侵入性穿刺,對天賦至上論的抗拒攻伐。
但最後你驚覺彼種書寫恰巧證明你的存在。你在異鄉書寫古舊的感懷,這些感懷原本即自作者的異鄉生發。你說,你原本的傷痛、困惑及自卑頓時痊癒,因為你恍然,你和圖書館架上的眾多作者其實合而為一,你們欣悅相同的欣悅,感嘆相同的感嘆。你們都是天才也都不是,你們擁抱相同的終始。
那時簡直狂喜得快發瘋了,你說。
你說返鄉的那一天你益發明白,遂以更為溫潤的方式歌唱你的知曉。你復前往希臘公共澡堂的謬思跟前,自脖頸取下自小佩掛的林默娘平安符,嵌進謬思脖頸後的小窟窿。我詫異地問,為什麼?你說那將做為你創作繁盛的肌理。其一,符留異地,時時為你汲取異文明的古舊底蘊。其二,林默娘或許鎮住謬思,反證你與你的文明並非居於劣勢。其三,符在你在,符留異地代表你永遠居於異鄉,當你於時空長河沐浴,白磁磚前你將懷想眾多天才是你的先行者,領你一同前進。總之這讓你站穩了腳跟,如嬰兒的臍帶黏附與母體子宮中的黃金汁液,彌補先天的不足,長養你勃發的撇捺。
陰影自長廊無聲退去,紙杯不再皺褶扭曲。你說返鄉後你復夢見東坡。這次並非令你沮喪的狂言訕笑,而是溫潤的招呼與鼓勵。關於創作,天才與否再也無需討論,亦無所謂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