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主題特刊《作家的國文課:比國文課本多懂一點的文學講堂》

 

 

  我與白爛黑站在中一中前。我們被警衛擋下來了。

  「出來,你們不能進去,」警衛說,「大人在開課綱調整座談會。」

  「我們是這所學校的學生。而且我們長毛了。我們是大人,我們要參加!」白爛黑對警衛脫下了褲子,「你看,客舍青青柳色新。」我也比而不周,做了一個雪中送炭的動作:「你看,芳草萋萋鸚鵡洲。菇之哉!菇之哉!」可是警衛馬上將我跟白爛黑擲地有聲。

  「走吧,跟我來。」一個聲音說。我回頭──一個薯叔,綁個花巾,穿個飛鼠褲褲,衣著鬼斧神工,超時尚。

  「你是誰?」我問薯叔。「為什麼這麼好心?」

  薯叔望天不語,帶我們走進了情色和鳴的座談會。

  座談會。薯叔舌戰群蠕,百年多病獨登臺的教育部長人比黃瓜瘦。

  白爛黑已經是我最蘭心蕙質的同學了。他為了慶祝自己勇奪讀經小狀元,在《論語》裡夾了嚴選A片偷渡來學校,里仁為美,揪團一起欣賞成人之美。那天,他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不過眼前的薯叔比白爛黑屌一萬倍。他誰?

  橫眉冷對千夫趾的教育部長準備不脛而走了。一中生圍成八陣圖,部長大江東去,黑頭車準備逆風高飛。

  忽然薯叔吼:「要作戰,便作戰!」一中生吼:「自己的教育自己救!」所有人如蟻附羶,千騎捲平崗,包圍了香車美人。薯叔羅襪生塵,趴在引擎蓋上,意圖力挽洪瀾。但部長轉動法輪,薯叔執黑頭車的牛耳,又飛黃騰達了好一段路,才在多多茶坊前面無邊落木蕭蕭下來。

  「薯叔,沒怎樣齁?」白爛黑焦急。「我們好捨不得你喔!」

  「OKder。」薯叔的眼睛,有一棵松柏之後凋。「我捨不得的,是你們。」「他們大人,都是惠施。」他遠眺蒼穹。一隻蝴蝶飛來,停在他肩膀上。

  惠施?誰?我看著白爛黑。

  忽然薯叔大叫:「幹!我的手機呢?」

  我們全員幫找。但一路上只有補習班講義的碎片「作文公式精解」以及一堆雞排骨頭。

  「幹!幹!幹!幹你爸的部長咧啦──」薯叔哀嚎。他裙擺搖搖像隻小鳥,跑到十字路口。黑頭車絕塵而去,保險桿上羚羊掛角一隻亮晶晶的唉鳳。

  薯叔仆街。

  「捨不得──我好捨不得──」薯叔仰天長嘯,一中街被震得觫觫掉渣。

  手機行裡。我們看著破涕為笑的薯叔,跟他手上那隻嶄新der 唉鳳六。

  「你是誰?」白爛黑問。

  「大人都是惠施。」薯叔似答非答。白爛黑心有靈犀──

  「你莊子!」

  「叫我阿周就好。」阿周燦笑。

  「你來幹嘛?」

  「來救救孩子。」

  「你怎麼會捨不得一隻唉鳳六?」

  「換作是你,捨不捨得?」

  「他們說你捨得。」

  「他們什麼咖?」

  白爛黑拿課本給他。

  阿周狂笑,「都惠施啊。」他指著〈莊子選〉:「作者?題解?白爛。最好是醬。筆借一下。」他塗爛了好幾課的作者肖像,包括一個罄竹難書的老詩人,與一個醬髒春風的散文家。

  「來,我們selfie一張。」

  阿周、我、白爛黑對著鏡頭齊燦笑。

  「時辰到惹,我要走惹。」他執白爛黑之手。「少年人,你們要好好保重。世界上太多惠施了。你們要做自己。這你們的時代。」

  「掰。」一隻大葫蘆從天而降,阿周揮手自茲去。我們愣愣看著大葫蘆旋轉,旋轉,旋轉,飛向太陽──

  白爛黑忽然蹲了下去,滿頭是血。我一看,唉鳳六。阿周的。

  「幹,我手滑──」雲端的阿周聲音:「超──級──捨──不──得──der──」

  我跟還在流血的白爛黑,日暮倚修竹。

  一萬個捨不得。

  我們的教育,只是一場寂寞的遊戲。阿周走光了,課本是惠施編的。惠施編了一大堆惠施進去,世界上的惠施就愈來愈多,愈來愈多,愈來愈多。

  等我們長大,我們要──但我們會不會──

  我哭了。

  我哭得不能自己。

  我跟白爛黑手牽手,踏過滿地的課本碎片,走進了臺中一中。